“你的言说，在这里被倾听与传播。”

王小波讲，艺术的真谛就是要叫人感到好，甚至是完美无缺。

以这样的标准看，格非先生的江南三部曲，值得称之为艺术。

《人面桃花》作为江南三部曲的开篇之作，离现代最为遥远，但比后两部作品更令人难忘。故事虽发生在清末的江南农村，但作者却把江南的农村生活刻画的入门三分：不甘寂寞的小妾、好色的老学究、理想主义的土匪头目、初经人事的少男少女等，不一而足。

作为一个有水平的文化人，格非总有办法，在有限的文字里，给你一个完整的世界，或者一个完整的人。

（格非：当代写作需要走出西方视野）

有时，有的人物还未出场，作者便已将此人的特质全盘托出。如花家舍的匪首王观澄，他第一次出场，便是在主人公初登湖心岛的时候，所看到的墓志铭落款上的“活死人王观澄”，一个简单的墓志铭，一个四通八达的长廊建筑群，王观澄还未出现，但我们已经大概领会到他的理想主义气质。纵观全文，这个从翰林做到土匪头子的王观澄从未正式出场，却牢牢地占据着主角思绪的一头，或者说，他成了主角乌托邦理想中的一个因子。

又有时，作者虽在明面上为下一个情节作铺垫，实际上却是为整个章节埋下了伏笔。比如一个妙极了的角色马弁，这个角色没有姓名，自始至终出场不过两次，但却成为整个第二章节的幕后推动者。他初次与秀米相见的时候，作者写道：

　　庆德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马弁始终看着秀米……那庆德把烟锅儿在他手心磕了一下，就磕出一个小小的火球来，那火球在他手心里刺刺地冒着烟，烫得那马弁在凳子上直跳……庆德把手搭在他的身上，说：“跳什么跳？！……不让你看的地方，你就一眼不要看。”

初读到此，仅以为这是为表现土匪头目的凶狠，好与之后秀米的童贞被夺走相对应，谁知到了后来，才发现这个马弁是杀掉花家舍六个头目的元凶之一，这时再读此段，便不得拍案叫绝了——明面上是在写庆德，可暗地里却又为日后发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笔。

这个不谙世事的小马弁，在邂逅了秀米之后，整个灵魂便被情欲所占据了。他的人生第一次有了追求，第一次梦想不择手段。所以革命党人稍加挑拨，马弁就踏上了血洗花家舍的不归路。

至此，不得不稍微提及文章的线索。有人把金蝉当作了《人面桃花》贯通全文的线索，其实不然。因为金蝉和瓦釜一样，只是小说的一个“信物”，每次作者出示这个信物的时候，都在预示着宿命的到来。

情欲，才是整个小说贯穿的线索，甚至是贯穿整个江南三部曲的线索。从秀米父亲的发疯（接受不了秀米母亲和张季元的藕断丝连，再加上被丁学究刺激后，疯了），到秀米的发疯（读了张季元日记），再到秀米从疯病中苏醒，情欲的过早登场终结了秀米的少女时代，也开启了秀米悲剧性的命运。

曾与主角相依为命的落难尼姑说：“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被围困的孤岛”。而秀米的心，早在看到张季元的日记时，便永远困在了孤岛之上。这个看上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表哥”，设计了杀尽一切有产者和道德不洁者的革命纲领“十杀令”。

每每在这些义正言辞的革命话语后，他都会写下对秀米身体的迷恋。乃至在他一篇长篇大论革命出路的日记中，还对比了秀米母亲和秀米之间的吸引力，最后得出自己还是更倾心于年轻的秀米之结论：

　　我要你像甘泉，流出那奶和蜜；我要你像花针小雨，打湿了我的梦……我要天天闻着你的味儿。香粉味、果子味，雨天的尘土味，马圈里的味。

　　没有你，要革命何用？

情欲，果然是情欲在作祟。

也正是因为情欲，花家舍本来被设计成为世外桃源，结果却成了土匪窝。王观澄辞官不做，本想在这个理想国中大展拳脚，却发现自己手下的兄弟逐渐异化成为吃人的恶魔，而他在岁月侵蚀下，越来越无力抵抗这种来自内部的离心力。一个本应为人人提供庇护的所在，却成为了无数年轻女子的葬身之地。

秀米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还没来得及体会爱情的美妙，爱情便在张季元日记中随着张季元一起死去，所以她毫不介意自己被嫁给谁，也不介意自己被土匪强暴。她把自己永远的关到了孤岛之上，永远的与人世隔绝起来。

再后来被土匪抢走，秀米便开始了她的自我放逐之路，她成了情欲的玩具。直到返乡后找回张季元所藏枪支、卖掉祖宗田产后，她才又渐渐地找回自己，只可惜，昔日的革命同志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官员，在乱战中打死了她的儿子，她刚刚准备敞开的心扉，便从此锁紧。她决定不再说话，也不再和那些往日的人情世故相见，虽然喜鹊偶尔会听见她说：

　　唉，脸上没了热气，就会有积雪了。

只是这短短的一句，便道出了一个母亲对骨肉的思念。

江南三部曲，是格非从九十年代中开始构思，直到03年才开始动笔写作，11年才写完的系列小说。人活于世不过百年而已，一个能花十年时间去思考、又花十年时间去写作的人，是一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不可小觑。他所作出的文字，更是得细心斟酌。

有限的世界蕴涵着无限的风景，这就是人世。《人面桃花》的故事发生在江南一隅，却将中国的人世完完整整地勾勒了出来。格非文字的非凡之处，正在于此。

王小波讲，这世上很多书的内容都无可挑剔，只是没有意思。

很幸运，遇见江南三部曲。它们在内容上无可挑剔，而且很有意思。

文/蔡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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