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题记
内山村有一座山，原来叫草帽山，现在改名为桃花坞。这一改，引出了这段故事。
今特叙之，以祭奠那断臂折翅的无奈岁月……。
内山村有个姑娘叫春桃，十七、八岁，容颜姣好。她额前有一绺留海，辫子又黑又长，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一个浅浅的酒窝。一笑，眼睛一眯，粉嫩粉嫩的脸上便绽开一朵花，一朵摇曳着山野味的桃花。既然是花，难免招蜂引蝶，日子反而不如普通人平静。
晚饭的时候，她刚端起饭碗又放了下来，唉声叹气，如鲠在喉。父亲问她怎么了。她眼泪扑簌扑簌直掉，边抹边自言自语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是我……。说完就伏在饭桌前啜泣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得伤心、无助，到最后竟然嚎啕出声。父亲很不爽，骂道：
你爸还没死，你哭什么?!快说，你招谁惹谁了?
没，没有。……
没有，你哭什么?赶紧吃!
少女的心思，特别是象她这种情窦初开的少女，是羞于向父亲启齿的。父亲只知道今天下午林小尾被整惨了，听说脚都瘸了。可，这关春桃屁事。
林小尾，本村文化最高的年轻人，比春桃大一岁。人长得斯文、清瘦，看上去倒也老实。但他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出生——富农。谁还敢跟他沾上边!
他本来好好的叫林尾，偏偏大队革委会党支书也叫林尾，为了避讳，就慌忙多了一个“小”字。他有时候也陪他父亲上街，上主席台，但不是去赶集、作报告，而是戴高帽游街示众，挨批斗。那种场面，经常是人潮如涌，控诉声、声讨声、哭喊声、咒骂声，声声撕心裂肺，鞋子、石头、瓦片、唾沫，疾风骤雨带血带泪落在父子俩身上。第一次，他怕，两腿发抖，大小便失禁。第二次，他哭了，眼泪和血混合染湿了白衬衫。第三次，他紧紧抱住头，护着要害部位。接下去就麻木了，像一名老运动员一样随时做好了出征的准备。几次以后，也许是被斗糊涂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父亲在他心目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大魔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作为剥削阶级的代表之一，父亲罪恶累累。他开始憎恨父亲，想跟他彻底划清界线。但这改变不了人们对他怀疑的眼光。村里的年轻人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好像他的富农身份会传染，会带来晦气。他自卑，抬不起头，有时候惶惶不可终日。在那种唯身份论的年代，他的日子总是灰暗的。于是，一把伤心的二胡，成了他的最爱。在自家院子的桃花树下挥洒自如，时而高山流水，时而波澜不惊。在岁月的风霜刀剑中寻找一条慰藉的缝隙。他本可以平静地老去，门当户对，找一个地主或富农的女儿，为人夫为人父，养一群孩子，小兽一样，草地上嬉闹。他的错，在于他无法浇灭欲望膨胀的火苗。尽管这种欲望在现在看来是自由平等的，是俯首即取的，可以燃烧成璀璨的奇葩。但在那种悲哀可笑的年代，此种人性的本能也贴上了赤裸裸的政治标签。
其实，林小尾的父亲解放前就属于那种起早贪黑克勤克俭的农民。同村的廖江水等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便将田契变卖给他耕作。农忙时节，父亲一家人忙不过来，难免要雇请亲戚朋友、村民帮忙。工钱、待遇，双方你情我愿。父亲从不克扣酬劳。那些人，也很乐意。村里铺桥造路，父亲捐了不少银元。解放后，在评定家庭身份时，拥有多少田契是一个重要依据。而父亲雇请帮工的事，被一个老祖宗字典里没有的词代替，叫什么“剥削”。父亲有一句很经典的话：“不要谈什么剥削不剥削的，谈剥削伤感情。”尽管一直申辩，林小尾一家还是被评为富农。廖江水反而被评为贫农里面最炙手可热的赤农。后来当了内山大队大队长，风光满面。
昨天的晚霞真美啊。春桃姑娘一闭上眼睛，那情景马上又在脑海中萦绕，化作一首歌，一首今生今世难以释怀的离歌。
但见苍穹下，片片云彩，如草帽山上缄默的乱石，如姑娘飘洒的花头巾，如不可名状的图腾，都镀上了迷人的金丝，火烧一般金黄耀眼。无边无涯的天际，似乎飘逸着醉人的香气，涂抹着薄薄的、淡淡的胭脂，铺满了通往天堂的时光隧道，勾人魂魄。远处的内山村，显得遥远而静谧。这时候正有几缕灰白色炊烟婀婀娜娜地往上升腾。耳朵边，那些弯腰低头未被收割的金灿灿的水稻，随风起舞，哗哗哗响成一片，如交响乐一般，令人心驰神往。……山，不再是山;村庄，不再是村庄;人，也不再是人。只有灵魂，只有能量，在眼睛顾盼所及的地方飘飘荡荡。春桃姑娘，起初靠在河岸的那棵香樟树干，靠着靠着，不由地放下锄头，蹲下身子，跌坐地上，瞪着那一轮红彤彤的落日发呆。
“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春桃一听，声音有点熟。回过神，猛然发现林小尾站在她的身后不知道多久了。
“小尾哥!你又吓我一跳了!”她，脸颊微微泛红，有几绺青丝被汗水打湿，粘连在脸上。见到他，便手放胸前，抚了几下，吐出舌头，露出的酒窝带有喜出望外的腼腆。
她已经被他吓过一回了。
那一次，是在后半夜。她和细凤、小碧、胖圆等姐妹跑到邻村看电影《红色娘子军》，因播映员赶场，连续跑了几个大队，一直等到下半夜才放映完成。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古有花木兰替父去从军，今有娘子军扛枪为人民。……”
夜，黑漆漆的，繁星满天。她们哼着激昂的歌，给自己壮胆。
远方有五、六点的星光，被狗的吠声叫得摇摇晃晃，那里是她们的村庄。脚下是一条板车路，灰色的泥土在暗夜里泛出朦朦胧胧的轮廓。路两边的水稻，沉甸甸的，稻穗几乎伸到了路中间。她们担心步伐跨得太快，践踏到生产队的水稻。春桃走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其他人紧跟其后。耳边蛙潮起伏，凉风习习。
“哎哟!什么东西?”
随着她的惊叫，细凤、小碧、胖圆等姐妹聚拢过来。
只见那“东西”蠕动了几下，爬起来，擦亮一根火柴，点燃“台风灯”。借着昏黄的灯光，她仔细一瞧，那“东西”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他脸颊瘦削，眼睛深陷，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子下压着一条破草席，一件有几个小洞的旧床单。正是本村富农林小尾!
“干什么?!干什么?!半夜三更的死躺在路上干什么?!”细凤见是富农林小尾挡住去路，越发不顺眼，态度更加警惕，语气更加严厉。又逼问道“干什么?老实招来!”
细凤、小碧、胖圆都留着“革命头”，个个眼睛闪烁着无产阶级专政的光芒，加上他还睡眼惺忪，一时被吓蒙了。
“没，没，没干什么。我……我，我在搞研、研究……”
“怎么说，你是科学家了?”细凤讥讽地说。
“我，我在研究水稻杂交的问题。……晚上观察比较清静，没有人打扰。……可以听到颖壳张开，花丝急速伸长的声音。可以……”
“什么杂交什么壳，放你娘的狗屁!快闪开啦!不然踩扁你!”胖圆听得一头雾水，不耐烦，呵斥道。
“……，我，我不是故意挡你们的路……，我已经观察几夜了，天亮了就走。……”他嗫嚅道。他也知道研究什么在这年头是不适时宜的，以他的身份来钻研什么更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但他决心探秘下去，他梦想有朝一日会造福一些人。
他的话还没说完，几个少女已拔腿走了。
扔下的几句话，他假装没听见。
“呵，呵呵，富农还研究什么狗杂种!”
“疯子!”
“神经病!”
细凤、小碧、胖圆三人一人一句骂他。走了一段路，回头发现少了一个人。她就是春桃。
他刚熄了灯，倒头躺下，眼睛刚刚闭上。他感到什么东西在他的面庞摩挲，轻轻的柔柔的。是蛇?还是老鼠的尾巴?他慌忙抹了一下，揪住一条长长的辫子。
“对不起，小尾哥，踩疼了吗?”
是春桃!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带着幸福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奶水的味道，一下子照亮了他的内心。他浑身的血液沸腾，忘记了腿部的疼痛，语无伦次道：
“不，不，不疼，哪里疼?你，你，你赶紧走吧。”
“给，拿着!”
他伸手接过来，是半块红薯，还带有体温。
他握住，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小尾哥!你看今天晚霞多美啊!”
“是啊，美得要把人化成灰了!”
春桃，只读过两年书，但对于美对于精神上的东西她有独特的感知和追求。人类最高级的生命体，不只包括身躯本身，还有能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猜不透的东西，一种磁场。在这个磁场里面，外表的美丑、地位的高低、物质的多寡、年龄的大小统统只是一个外在和表象的符号，统统要让路于灵魂与灵魂的撞击。自从那天深夜撞见他睡在田埂上研究水稻杂交时，她就觉得这个人不一般。她的内心，有太多的问号和憧憬。从那一刻起，她的梦里就多了一盏长明灯。……而林小尾，自从接到她那半块红薯以后，感觉到受宠若惊，遇到知音了。因此更加亢奋，唾沫横飞，神采飞扬，指点江山，恨不得朝夕之间把自己的才华吐露殆尽。她也乐得沉浸其间，不愿醒来。她忧郁而沉闷的内心被化开了，偶尔盈盈一笑，天地为之动容。此时，头顶上“嘎嘎”飞过白白的一对夜鹭，看起来象劳累一天的夫妻，行色匆匆往远处的草帽山的老巢赶去。虽然辛苦，但自由自在，身躯和灵魂有处安歇。哪像自己生存的困境，危机四伏，如履薄冰。处处遭人排挤、猜忌、打击，不知道何时何处是个尽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被异样的眼光和唾沫活生生地扼杀致死!想到这里，他感叹道：
“什么时候能象鸟儿一样远走高飞，过着高出地面的生活。多好啊!”
“那就到山崖上去，听说那里有一个洞，是神仙修炼用的。”她指着草帽山上的百丈崖，那里已变成暗灰色了，还有那些树，本来可以看清树干和树丫，现在也越来越模糊了。暮霭苍茫呵，有多少的故事可以重来。他幽幽叹道：
“我想远走高飞，到一个远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世!……”
女孩子缄默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掷地有声：
“……。我，跟你去!……。”
他愣住了。什么东西在眼眶里面打转，他强忍住。
“谢谢你，只有你一直把我当人看!我知道你对我好，可你别忘了，我是富农出生。……”
“是地主，我也不怕!”
两个年轻人你一言我一语，鸡飞狗跳，家长里短，无所不谈。
……
夕阳斜照，一组绝美的组合雕塑。草垛旁，香樟树，一对情侣，一轮落日。雕塑的下方，是一把锄头，一把镰刀。世间的模样，时光的流逝，……都是脑后事。
第二天下午，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告到内山大队江水大队长那里去。江水大队长有个儿子，外号叫补锅，长春桃七、八岁。这小子对春桃早就垂涎三尺，迟迟没有结婚，就是为了等春桃长大成人。林小尾这样忘乎所以对待“准儿媳妇”，活该叫他受罪。
江水大队长一听，立刻叫几个专政队员把林小尾绑起来，亲自审问。
“老实交代，你有没有对春桃怎么样啦?”
“没，没有……”
“有没有动手动脚?”
“没，没有……”
“……。梦里也没有吗?!”专政队员大喝一声。
“没，没有……”
“看来不老实，给我吊起来!”
当时，要整一个黑身份的人就像拉尿一样简单，哪像现在这样复杂，还要审批什么的，还有依照什么法什么规的。整死人，也是常有的事。“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反动权威”内山小学校长廖三槐不堪悔辱跳进了没有石板盖的厕所，尸体上爬满了蛆虫。地主林辉荣上吊自杀，舌头外露，模样恐怖。
就这样，他被高高地吊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悠悠转了几圈，双手像千万根针在刺，心似刀剜。
“快放我下去，我说，我说……”
等双脚着地，他流着眼泪说确实没有对春桃怎么样。
他又被吊上去。
如此折腾了几遭。
最后他败下阵来，垂下头，在树上丧气地承认犯错，彻底改悔。
“我，我，再也不敢了。我，我在梦中牵着她的手。……”
只听“啪”的一声，人群中冲出一个年轻人，手握一把砍刀，挥手一下，那系着的绳子倏地断了，林小尾直直地从半空摔下，旋即响起“啊哟”一声毛骨悚然的惨叫。林小尾整个人趴在地上，脸色铁青，大半天站不起来。……再回头看那年轻人，正是江水大队长的儿子补锅。却见他，横睁怒眼，指着小尾，骂道：“狗东西，春桃是你能想梦就梦的吗?!你睁开狗眼照照自己是什么身份，做你娘的美梦吧!”一边骂，一边伸出脚，狠踢他腹部。……
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在春桃看来，都是自己惹的祸。怪自己一时头脑发热，跟他在风里在夜幕下呆那么长时间。难怪别人会瞎议论，瞎猜测。
“小尾哥，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
她擦干眼泪和鼻涕后，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找个机会去看望他，作为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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