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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小说的使命并非为整体景观做出一个全面判断,而是在愉悦中体验每一个幽暗的角落、每一个人、景观的每一种颜色和细微差别。”享誉世界的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在《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里,主张读者这样欣赏小说的艺术。能够以这样的姿态阅读小说家格非的作品,是恰如其分的。
从沉寂十年后一经面世即获茅奖的“江南三部曲”,到如今的《隐身衣》《月落荒寺》,格非还是那个擅长铺陈细节的格非,着力于整体性的意境营造,重视感觉的自然贯通。如果说《隐身衣》是他通过诗意的艺术描摹,切中了现代小说的命脉。那么在新作《月落荒寺》中,他愈发像一个独白的孤独者,叙述语言更加抒情平淡,情绪更加克制内敛,他没有过多地向读者表露心迹,而是让字句自然生长。
在勾勒社会群像时,迷惘与焦虑的真实处境是不可回避的主题。但可以看到,对笔下人物与命运的角力,格非还是寄托了深厚的同情——《月落荒寺》结尾,面对满地鸡毛,主人公林宜生既没有发疯,也没有彻底向世界妥协。而在两部文本中以一贯之的古典音乐,对格非而言,不仅是休憩与娱乐的方式,更饱含着预示幽暗命运的深刻激情。而音乐、文学乃至于艺术整体,都是人类面对虚无、无目的性的真实世界的最后避难所。
日前,格非携新书做客第二十届深圳读书月,期间接受了《晶报·深港书评》记者的专访。
《月落荒寺》
格非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9月
格非GEFEI
作家,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年生于江苏。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年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望春风》,中短篇小说《迷舟》、《隐身衣》(年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日、韩等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发行。
哲思:特殊文本的引用暗示
“作者引用特殊文本,定有自己的叙述意图。”格非向记者坦言。他认为相较于电影,小说的优势大概就是语言的暗示力,这是其他叙述媒介无法取代的。近年来,格非的作品无不渗透着他对语言本身的思考,当肆意流动的思想与逐渐推进的故事合二为一,暗示性的语言出现时,这就是一场写作者与读者相互角力的游戏。幕后的作者无须说理论证,懂得的读者便可会心一笑。
格非谈到,如果读了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的《抄写员巴托比:一个华尔街的故事》(Bartleby,theScrivener:AStoryofWallStreet)后再来读《月落荒寺》,会获得更好的理解。“在哲学意义上,麦尔维尔近年来得到了世界的重新评价。当你读完麦尔维尔的短篇小说,会发现他对社会早有深刻理解,思想至今仍在影响当代学界。”比如原本大家都认为《白鲸》是关于捕鱼的海洋小说,但如果将其放置于麦尔维尔的整个思想体系里看,《白鲸》则充满了智慧与隐喻。麦尔维尔以白象征着天真与恐怖,鲸象征善与恶的混合,人世也是如此。而在《月落荒寺》中,女主角楚云失踪后为主人公宜生留下的线索,恰好是麦尔维尔的短篇小说《抄写员巴托比》,宜生在重读之后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火鸡、姜汁饼与巴托比的混合体。故事至此,主人公仿佛不经意间揭开了真实生活的面纱一角。
巴托比是麦尔维尔笔下一位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职员,他从来不喝任何饮料酒精,也不阅读任何书籍报纸,哪儿也不去,以拒绝的姿态面对生活。在那个没有打印机的年代,抄写员巴托比就像一台被安置在角落的复印机器,安静而孤独,与喧嚣繁闹的华尔街格格不入。西班牙作家恩里克·比拉-马塔斯还以此形象杜撰出“巴托比症候群”一词,特指那些对文学创作持消极态度、甚至拒绝继续创作的作家,并写成小说《巴托比症候群》。“巴托比这类人在如今社会已经大量出现了,我们也开始能够理解这种‘我不’,我拒绝。”从某种意义上,格非认为巴托比的拒绝行为本身也是一种艺术。
推开文本之门,尽是小径分岔。在《月落荒寺》中,格非对人物与故事也总是点到即止。在他“拒绝”直白赤裸地讲述完整故事这个动作上,我们可以看到格非一些未完成的作品、想表达的内容还有与其他作家交锋的思想,形成了一部隐形文本,像隐身衣一样披在已面世的文本里。当然,亟待挖掘的部分不曾付诸笔端,作品自然也会遭受部分读者提出的“挖坑不填,设问不答”的质疑与批判。
格非没有明说的是,小说中的人赏花,品茶,听音乐,聊艺术,这些附庸风雅的行为本身是被遮蔽了的真实生活的表象。他对知识分子群像的描写,带有福楼拜式的斑驳化反讽。前路迷惘的教授、沉湎官场的司级干部、耽于名利的前妻、爱慕虚荣的唱片搜集者……各种情感相互牵制,反讽的界线不断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们都看不到自己生存的基本情况。卢卡奇在《小说理论》里如此告诫世人,“对现实的每一个胜利都是心灵的失败,因为这胜利总是把心灵卷进本质的异化中,直至毁灭”。
格非则通过小说人物的处境肯定卢卡奇的观念,“生活从来都有两种。一种是自动化的、被话语或幻觉所改造的、安全的生活,另一种则是‘真正的生活’”。故事中的人物被虚假的表象支撑着,过着一种“自动化的、被话语或幻觉所改造的、安全的生活”。格非则以小说为媒介,将“真实的生活”曝于日下,并试图通过人物之口向读者解释:“文学作品中所体认的绝望与虚无,作为自我觉醒的必要前提,不仅不是悲观,反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乐观——文学所要面对的是‘真实的生活’。”
再比如格非在文本中隐晦地提及法国新浪潮导演埃里克·侯麦《慕德家一夜》,也并非闲来之笔。电影中的主角路易斯在情场高手慕德坦诚的引诱面前既不屈服又不拒绝,与小说中造成林宜生精神压力的事件缘起异曲同工。宜生也是如此,在赵蓉蓉的投怀送抱中,在月光下的废寺旁,在百合花(象征纯洁)馥郁而不详的香气里,欲念急剧膨胀,他所谓的道德、信仰与忠贞,旋即显得虚伪、无力又可笑。
虽然宜生与路易斯一样,在半推半就中终究是抵抗住了美色的诱惑。但此后,林宜生的精神状况一直面临着巨大的胁迫,妻子出轨,孩子进入叛逆的青春期,自己的生活充满迷惘,世界随时分崩离析。安大夫告诫宜生,从根本上说,他的精神疾患并不是因为行为失当,而是源于他自己对“纯洁人格”的设想过于不切实际,造成的心灵撕裂。所谓的纯洁,是农耕时代的产物,随着农业文明将行就木,“我们实际上只剩下两种选择,要么发疯,要么彻底放弃对于纯洁的幻想,说服自己接受并适应整个自我分裂、混乱而无趣的世界”。福柯认为疯狂是文明的产物,是近代社会产生的特殊现象,是理性的眩惑,这种心灵的病症在小说隐微之处睁大双眼,随时准备着戕害发展中的人物。
主人公生活的艰难处境反应了意义的缺失,一切皆是徒劳无益,一切都在缓慢枯萎。他必须从坚定地、残忍地从物质桎梏中解放自己,反抗文明对人类的异化,去接近纯洁与永恒,否则就会堕入疯狂,或者彻底沦为平庸。
《慕德家一夜》
核心:回归神秘与重构日常
楚云的出现是否真正改变了主人公的生活?她的消失对林宜生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如上文所述,不难看出小说表面是作者对林宜生的生活经历进行叙述,实质折射出的却是整个阶层不安的灵魂。作家是知道如何清除习惯与表象的遮蔽,恢复生活原有荣光的人。楚云的出现,富有救赎的意味,唤醒了宜生庸常生活中短暂的激情。却正是因为楚云的失踪,完全脱离正规的林宜生,反而看到了生活的背面,这促使他开始不断思考和自我质疑。读者也开始反思,原来在林宜生的认识和行动之间、心灵和形成物之间、在自我和世界之间存在着卢卡奇笔下的“不可逾越的鸿沟”,鸿沟彼岸的每一个实体,都在反思中碎飞而去。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楚云在林宜生的命运的显示屏中若隐若现,始终无法清晰成像。最后,她甚至在世俗的意义上彻底隐身而去。经目之事,犹恐未真,笼罩于故事人物命运之上的神秘意境,与德彪西古典乐曲的氤氲情愫形成对格,也和读者当下生活拉开了距离。
楚云与宜生重逢后发生了什么?故事在这里戛然而止,作者在暗处窃笑:何必寻根究底。
“生活中有某种完好无缺的东西,我们称之为‘神秘’。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必寻根究底。”在深圳书城·罗湖书城的讲座上,格非谈到,但我们现在的日常生活正在向托尔斯泰当年所警告“自动化”的生活逼近,它是可以一眼可以看到底的,可以计算出来的。“许多人的复杂生活都在不自觉、无意识地度过,这种生活如同没有过一样。”生活也就是这样化为乌有,自动化吞没了事物、衣服、家具、妻子和对战争的恐怖(列夫?托尔斯泰年3月1日日记,尼科斯克村)。
格非认为现代生活之所以会时常陷入无意义的常规,正是因为“神秘”被解构了,“日常”被破坏了,城市规训了人类,一切变得太透明了。你的情人,你的工作,你的未来,都是循规蹈矩,一目了然,没有意外,失去生命与活力的。这样一样来,事物会枯萎,起先是作为感受,也会逐渐在事物的实体性中表现出来。当生活走到庸常的死胡同,现代小说中当然也会出现越来越多的猎奇与炫技。
“在古希腊的时代,生活就是冒险,冒险就是成功。”当今世界如此之大,每一个角落里都隐藏着比古希腊时代更为丰富多彩的礼物和不可名状的危险。若一切变得具体而透明,就显得了无生趣。生活若像一千零一夜里,始终存在一扇不能开启的门,一个无法预知的房间,那这道门背后就有永恒的诱惑与魅力。因此,格非在各种场合不断呼吁,要重构日常生活,恢复对生命的体验,觉知到事物的存在,使石头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作品才拥有灵魂。
格非进一步谈到,在欣赏文学艺术时,人类会产生一种神秘的经验叫做“迷狂”(Divinemadness),它是摆脱生活程式化的一个切口。自然科学的变化,事实很快能传播开来;媒介的迅速发展,电影游戏比文字更能娱乐人类。这都在变相挤压小说的存在空间:小说究竟其他媒介有多大区别?“这迫使我们回到小说的核心上来,我把它称为神秘。通过个人对生活的感受来传达对世界的理解,与读者达成某种共鸣。”格非认为,在这种共鸣中,我们能够“短暂的复活”,在这一刻拥有天地和宇宙。“小说理论中有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叫魅惑(enchantment),魅就是魅力,惑就是迷惑,人们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对故事着迷,这种神秘的体验让我们回到了日常生活深处。”
月亮高悬天边,无数的人写诗,和美建立联络。一旦登上了月球,就有了祛魅(disenchantment),一切都被解密了。但今天的月亮比冬天更显清冷,它没有四季,没有繁华。它早已不再神秘,只是守护着地球的一颗卫星。新词“复魅”(reenchantment)又出现了,神秘是小说不可被替代的真义,我们要重新赋文学予魅力。
格非在《隐身衣》中写到,“无论是人还是事情,最好的东西往往只有表面一层。这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东西都有它的底子,但你最好不要去触碰它。只要你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里面的东西根本经不起推敲”。在《月落荒寺》里,若你执意要掀开面纱,满目尽是人性脆弱与世事疮痍。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行程和死亡。”楚云隐身后,留下这样富有神秘色彩的句子。与小说开篇“曼珠沙华”(彼岸花:生死永隔)的隐喻遥相呼应。小说主人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延伸接驳到那一条路上,但路遇风凪雨霁,偶然经过一场大雪,与神秘和意外碰头,这才是人生的美妙之处。
至此,格非从容地重返时间河流。
《隐身衣》
格非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意境:古典音乐的一以贯之
“不理解这些概念,其实也不妨碍你阅读小说。我在写作《月落荒寺》时和以前有所不同,试图与不同的读者对话。”格非对记者说。作者自己完成作品的这一刻,就失去了发言的权利,对小说的解读也并不比读者更高明。回归传统叙述,不再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