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贴18岁照片。这是过去写的一篇关于自己青年时代的文章,算赶潮流用文字“回顾所来径”吧。
一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在陪住,因了这个机缘,才对午后三点钟的阳光有了深切的认识。 那时候南园8舍还没有加盖那丑陋的水泥屋顶,还是一座因岁月阴影的覆盖而显得幽深沁凉、风姿卓越的红砖楼房。短期留学生班的学员住在8舍东南角,有一个单独的楼道口进出。楼道口前两棵高大的雪松,苍劲的虬枝如殷殷伸出的手臂过滤了高张的艳阳,只在门前地上留下微妙变幻的光圈。 那年我21岁。从一个僻远县城来到都市,需待掌握的技能、知识太多太多,而在这些方面我的匮乏又不是一天半天能够填补得上的。从小到大我都不算一个合群的人,四年大学生活,除了孤独还是孤独——当然,大学时代与同室女孩子们结下的友谊至今尚在延续,但这无改孤独的本质。在本质上,我猜想,她们每个人也都是孤独的吧。记得那春夏之交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次参加完游行回到宿舍,正撞见一个女生独自哭泣。外面阳光灿烂,每个人都神情亢奋,而她却躲在宿舍,无助地哭泣。这一幕镌刻在我的记忆中,使我相信每人都在独自穿过青春沼泽地带。那些欢笑,意气风发的姿容,多情流连的目光,被记忆的快门定格,永远地记录下来,反复回味、观赏,然而心里却是明白的:说到底,它们终究是生命中的枝叶啊,而主干,不是别的,仍然是孤独。 留学生楼里有一间朝南的小教室,平时是给那些外国学生上a、o、e用的。有一度,楼里的留学生全部去四川旅游了,那教室就空了下来。 春日慵懒的午觉之后,我到那小教室去写小说——写小说,那是我的一根小小稻草。午后三点钟,满室阳光犹如金汤般流淌。一屋子令人晕眩的金黄暖热,同时又是难以言说的空旷岑寂,身处小小的教室,却仿佛独自穿越无人的辽远沙漠。我坐下来,写我的小说。但总是很难静下心来,写不了两三行就站起来,若有所失地驻足在窗前。从窗口望出去,底下是两块小小的操场,有篮球架、单杠、双杠。永远有许多人在那儿,青春勃发的男女奔跑,跳跃。比起来我的生活仿佛是静止的。阳光是如此明媚炽热,而我就该如此生活吗?那么我到底又该怎样生活呢?我所要的人生究竟在哪里?我仿佛沉没在阳光的最深处,眼睁睁目睹自己的青春岁月分化瓦解,像无数微小的粒子在光线里载沉载浮。
仅仅是晃眼之间,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就流逝了,我该为之叹息为之悔恨。可是另一方面,它又显得太奢侈太铺张,就像那午后三点钟金子一般的阳光,肆意地挥洒,像叹息一般流动。而我只是怀疑着自己,无所适从。 萧伯纳说,青春都浪费在年轻人身上了。大概是这么回事吧。
和室友骑自行车去浦口珍珠泉,最前面的是我。
二 我陪住时候的那一期短期培训班学员来自美国杜克大学或史密斯女子学院,都是相当好的大学。两位同屋,葛婷婷是杜克大学的,玛多娜是史密斯女子学院的。 葛婷婷是意大利裔,有意大利人的热情奔放和一头棕褐色厚重头发。她在为情所苦。钟情的男生也在这幢楼里,叫葛雷弟。 一天傍晚葛婷婷告诉我,她今天跟葛雷弟有一个约会,是葛雷弟主动约她的。她从来不掩饰对葛雷弟的追求,此刻自然也就毫不掩饰她的兴奋。 晚上9点钟她就意外地回了宿舍。我说:“啊?怎么就回来了?” 她搬张凳子坐在我面前,告诉我她很气愤,葛雷弟约她,是想让她帮写论文。他们快要考试了,考试内容就是一篇论文。 以前葛婷婷对我说过,葛雷弟知道她喜欢他,每次找她,不是要借笔记就是要抄作业,或者希望共享葛婷婷的论文资料。“我知道他是在利用我对他的喜欢。可我还是每次都答应,愿意被他利用……” 但那晚葛婷婷拒绝了葛雷弟的要求。她失落地说:“……葛雷弟是没有什么损失的,他可以去找另外一个女生帮忙。” 我对爱情一无所知。不知道是因为没有碰上合适的爱情对象,还是因为成熟缓慢的心智根本不足以理解这种深刻的感情,总之,我既惊讶于葛婷婷对男生一意孤行的单恋,大胆的表白追求(那在我是永远也做不到的事),又无法感受和测知她痛苦的深度(实际上,在整个青春时代,由于我自己的矜持畏缩,失去了许多体验人性中深刻情感的机会。) 爱情上的失意倒使葛婷婷能够分出一部分心神来 玛多娜的头发是浅金色,在脑后扎成一个顺滑的马尾;皮肤白得熠熠生辉。她正处于热恋之中,男友也在这个短期培训班里,是一位叫张子民的华裔,一个俊美的男孩,只是东方人的身材在玛多娜的大块头陪衬下略显秀气过分。 张子民经常来我们宿舍,一来两人就腻在床上,打打闹闹说说笑笑,他一来我就只好背起书包去教室上自习。有一次从教室回来,一推门,正撞上两人站在屋子中间热吻,当时真是手足无措。 玛多娜的父母很爱女儿,经常有包裹寄到。我记得那年圣诞节,玛多娜的父母干脆给她寄了一棵圣诞树过来——可以折叠起来的假树,还附了许多包装晶亮的礼物。玛多娜拆开包裹后将树安装起来,将那些小礼品一个个挂在树枝上,每天拆开一个。里面有时是戒指、胸针、项链,有时是巧克力、坚果、毛绒玩具什么的。那真是种美好的体验,看得我这个旁观者羡慕万分。影响延续至今:不管多忙,每年圣诞前夜,我都要在女儿床头挂上一只巨大的袜子,待她睡着,我和她父亲一起将事先悄悄备好的礼物拿出来放进袜子,放不进的就搁在床头,等到第二天早上给她一个惊喜。有趣的是女儿隐隐知道这是爸妈买的礼物,可她不愿意揭穿,宁愿选择相信真是圣诞老人送的。有一年的礼物中有一只史努比书包,用一段时间后发现这书包固然漂亮精致,但自重就很重,远不如简陋的书包来得轻便,就不准备让她继续背。那天我说漏了嘴,一边给她换书包一边道:“看来买东西还是不能光追求外表和牌子。”秋秋反应灵敏地说:“这书包又不是你买的,是圣诞老人送我的。”这是题外话了,呵呵。 家中包裹寄到,玛多娜习惯立刻拆开来摊一床。有一次她把刚收到的东西摊在床上人就去吃饭了,我无意中发现那一大堆东西中有一包五颜六色状似气球的东西。可显然又不是气球。简直是鬼使神差,我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避孕套!” 非常想求证一下我的猜测是否正确。当然不可能直接去问玛多娜,在我心目中这是一个鬼鬼祟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说出口的词;也不能问同班同学,她们跟我差不多,一定会大惊小怪。我只有一个人好问,这人叫陈皓月,是我至今希望重获她消息的人。
这就是下面写到的生日晚会,Madona、我、皓月(我俩穿得这般正式地坐在地板上吃蛋糕:))。
三 皓月三年级的时候开始联系出国。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毕业前在去食堂的路上,两人遇上了就停下来说几句话。我跟她抱怨工作迟迟定不下来,一切都是那么令人烦恼。我不止一次跟她抱怨过这个,以前她总是微笑着听,时不时还给我出出主意,只有这回,她不经意地说了句,其实我等录取通知书等得比你更着急。 那一下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抱怨是多么可笑。只要稍微想想,就会明白每个联系出国的人在出去之前心情是多么焦灼忐忑,手续是那么繁琐,等待的时间又是那么漫长,她的焦虑与煎熬只会远甚于我,但她却从未如我这般地抱怨过。 在皓月面前我永远是个幼稚的小孩子。当时我周围多数人都是小孩,但皓月是个例外,只比我大一岁的她在那时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我还需要经过后面许多许多年的磨砺,在事实的迎头痛击面前一点点领悟,才能与她当年就拥有的心智成熟程度看齐。 现在回想起来难以置信的是,皓月对我一直抱有最大的好意。我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但这是一个事实。也因此皓月成为青春岁月中极大影响过我的人。 比如说,她约我一同上街,一口气买了五六件衣服,看得我目瞪口呆——对穷学生来说这是颇为奢侈的事情。她见我惊讶,便说,女孩子形象还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花点钱包装自己是件很必要的事情。 今天会觉得这话还用说吗,有什么醍醐灌顶的吗?可是要知道,我上中学时曾扬言此生不烫发不化妆,大学里的我是衬衣的扣子都从颈下第一颗开始扣起,大一时一个男生一见我就说我长得特别像他中学班主任。 皓月是个愿意享受生活的人。穿衣服并不是她的最爱,她当然要穿得好,但此外更爱吃爱睡爱玩爱谈恋爱,然后还没忘了追求美好前程。大学四年,她在这些事物当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结果一切都很好! 由于为找工作烦恼,我忽发奇想,决定大学毕业要去支援边疆,到新疆啊西藏啊那些边远地区去。然后我立刻跑去把这“了不起”的决定告诉皓月。 当时她住一楼,我经常跑到她的窗户底下喊她,两人就隔着窗棂说话。我兴兴头头把我的想法说出来,让她给我一点意见。她就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惊讶乃至嘲笑,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她说,这个想法糟透了。你再也不要想这件事了,更不能去做!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听过吧?上了大学就是要让自己一步步往高处走的…… 当时我特别不高兴。觉得她轻视我,教训我,一点儿也不理解我。暗暗在心里发誓:以后有什么想法都不告诉她了! 事隔多年,我早已明白自己曾有过的那念头除了荒唐可笑的确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明白了皓月讲的字字句句都是在为我好——年轻人若想赢得更好的生活当然是留在大城市好。她那一通教训虽令我不悦,但也有效地打消了那心血来潮的念头。 毕业的时候,我在回家乡还是留南京之间举棋不定。有一次我问她:“你说,是不是我一旦回了家乡,这辈子就再也不可能出来了?”
她当即答:“不管你在哪儿,如果你不能靠写作让自己出头,你就都出不来了。”哈哈,多么的一针见血! 皓月的男友,我就暂且叫他凌小勇吧,有一次我问她:“你是不是和凌小勇好了?”她说:“是啊。你还不知道吗?”我说:“我是常看见你们在一起,可我不确定。”
她看看我,若有所思地说:“我发现你在这方面特别迟钝。” 在两性关系方面,我的经验是一个巨大的空缺。皓月成了满足我好奇心的一个窗口。正好她也乐于满足。这当中最出格的一件事是,因为皓月的缘故,我曾经在男生宿舍楼住过半个月。 凌小勇是硕士,住三人一间的宿舍。有一回他们屋三人同时外出搞课题调查,要去好几个月,那间宿舍就空了下来。皓月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享受一下两人一间的待遇,和她一起住到凌小勇的宿舍去。因为是跟着皓月,我总觉得没什么可操心的——我很习惯听她的——当即就答应下来。 凌小勇住6舍,当时的男研究生宿舍楼,我们两个女生就像深入虎穴一样住进了一堆男人当中。平时都关着门,不大敢出来。至于上厕所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可惜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反正也解决了。 皓月订了牛奶,每天就用小电炉子煮牛奶,里面还卧两个鸡蛋,她一个我一个。她睡在凌小勇的床上,那枕巾也不知多久没洗了,中间一大块油黑发亮。皓月经常把脸埋在枕头里,贪婪地嗅着,一边说:“全是凌小勇的味儿!全是凌小勇的味儿!” 我趁机问她:“哎,皓月,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我知道你不会生气的。”她说你问啊。我:“你和凌小勇kiss过吗?”她佯怒地说:“啊我还是有点生气。”然后细细讲述了他们的第一次亲吻:时间、地点、感受,那也是我第一次听说“法式接吻”这个名词。 毕业的时候,有意无意会对自己的生活来一个清点,若与皓月一比,我就有说不出的惭愧失落:在一个校园里同样呆了几年,她有了中意的博士男友——凌小勇读完硕士后继续攻博,情感上可说有了归宿;而我一无所获,没有男友,没有铭心刻骨的恋爱,除了自怜自叹自己在这方面运气之差别无他法;在前途上当我还浑浑噩噩一片甚至想着要去新疆西藏时,皓月已经在有条不紊、坚定不移地准备出国事宜;当我面对一个鸡肋般的工作只能无奈接受,她终于收到国外大学的offer。 我曾经把自己这种沮丧的情绪对皓月表述过,她回答我:女孩子有点像花,各有各的花期。有的花期比较早,一入校就盛开,但说不定凋谢也早一点;有的开花比别人晚,别人已经怒放的时候她还是花骨朵儿,可会有盛开那一天的,谁都不用担心。因为开得晚,花期可能还能长一点儿呢…… 这段话是皓月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她出国以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要说皓月是曾经引领过我长大的一个人,这是恰如其分的。她家境优越,人又极大方,我曾经分享过她的许多好意(比如我们一起去北京,她买了一张卧铺票,一路上一直是我们两人挤在那高而狭窄的上铺)。她见多识广,谈吐也极为有趣。一个人离开家庭之后,更多地就是从同伴身上学会长大,我会遇到皓月,我想是我的运气。 但是后来,我隐隐从别人那儿感受到对皓月的敌意。有好些人不喜欢她。我后来想,那是因为她是一个会让人感到威胁的人,她有实力有手腕有行动有欲望。 那么在皓月轰轰烈烈的青春年华里,是否也有她孤独的体验呢?我想会有的,我和她的友谊就是某种证明:在我与她的关系当中,她给予我的远远多于我给予她的,但我对她的意义或许在于:我是众多戒备与敌意当中一个简单、诚挚的朋友。
这张照片是大三时拍的,正是本文所写那一年。朋友从杂志上用手机拍下来,不是很清晰,但还是蛮高兴看到过去的自己的。
四 到9月,是我的21岁生日,皓月为我张罗了一个生日晚会。葛婷婷与马多娜合送了我一件洋红的短袖羊毛T恤,葛婷婷觉得这衣服太好看了,又跑去给自己买了一件同样的。皓月买了蛋糕,我和她一起准备了大白兔奶糖、鱼皮花生、话梅、水果各样零食,这些东西统统放在地板上,来参加晚会的人席地而坐,随便取用。 生日的当天,我在水房碰到同一层楼的一个女老外,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因为本身跟她就不熟。当时我随口邀请了一声,问她是否愿意来参加我的生日晚会。没想到她惊喜异常地问:真的吗?我也可以来吗? 我反倒为她的惊喜略略感到意外,只说:当然,你当然可以来。 隔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依然记着这一幕,记着那个随意的邀请带给那个女孩的惊喜。在多年以后,我觉得我已经完全理解了她的惊喜——那只是因为,她实在、实在太寂寞了。 那个女孩,看上去安安静静的,性格大概也不会是热辣奔放型。在同伴当中她一定是不起眼的一个。这个短期培训班的学员都是临时组合在一起的,原先彼此之间并不认识,很可能,这个既不具备美貌又不长于社交的女孩在自身所处的小集体中尚没有找到同伴;此刻又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除了忍受孤独,她真的是无计可施。 年轻的时候,很容易认识一些萍水相逢的人。擦肩而过,一面之交,连名字都没有来得及记住就消失了。这种消失并不是真的消失。只有在许多年以后才能确认这一点:你记着他们,与他们有关的某一个细节留存在脑海中,使你从别人的生活中看到自己心灵的折光。 上面这个同龄的外国女孩是个例子,下面是另一个例子。 葛婷婷和马多娜都是基督徒,一个星期天她们去白下路圣保罗教堂做礼拜,问我是否愿意一起去。我向皓月借了辆自行车,一起去了。 一间铺着地毯的房子里,由外国神父主持的仪式结束之后,大家纷纷离座,素不相识的人热情有礼地打招呼,相互攀谈着。我觉得是很像一个社交聚会。整个屋子里只有两个中国人,一个是我,还有一位是南京工学院(现在叫东南大学)的男生,培同外教一起来的。告别的时候大家交换了地址。 下一个周末,傍晚有人找我,正是上周在圣保罗教堂认识的工学院研究生。当时我刚吃过晚饭,正坐在桌前写日记,没料到有人找,而且是位男生。我慌慌张张站起来,请他坐下;在自己坐下之前想到应该赶快去洗把脸。我请他稍坐片刻,慌慌张张便向盥洗室奔去。 奔到半路(我的房间与盥洗室正好位于走廊的两端,所以这段路还有点长),我突然想到,我应该带上口红,洗完脸可以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稍稍抹一点。所以我就突然折返身,想回房间去拿口红。 当我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发现那个男生已经从座位上起身,他正站在我的桌前,看我桌上摊开的日记。他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迅速地突然转回。我没有想到偷抹一点口红的念头会带给我这么一幕尴尬的场景。我们全愣在那儿。太可怕了! 错了错了,统统错了!这一幕宣告了可能的“友好交谈”的中止。从此他再也没有敲响我的房门。 如果有机会,其实我是很想告诉他:没有关系。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愿意被你了解。就算了解之后依然什么也不是,这仍然是没有关系的。——我们都被拘囿得如此厉害,以致某种程度上偷窥是我们了解彼此的惟一渠道。 但是这样的话是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永远不会被那个只有一面之交、早已忘记了姓名和长相的男生所知道的。
大学室友们,最后排中间是我。
五
冬天的夜晚,经常去图书馆的一个小教室上自习。那教室的窗户高高的,我时常从书本中抬起头来,透过窗玻璃凝视漆黑的暗夜,缀在萧瑟天幕的冷月寒星。外面一阵阵狂风呜呜地刮过,把树枝打得噼啪作响。孤独的日子仿佛没有尽头。
下一个记忆,是下自习的晚上,走在香樟夹道的路上,小雪粒沙沙地落在地上,打在脸上,微微的刺痛。昏黄的路灯,被拉长的三三两两的身影,孤单的脚步。香樟树在寒冷的冬夜静静地发散着芬芳。亦是一个寂寞的场景。 而进入三月以后,校园里的鲜花次第开放。先是一树一树的红梅白梅,然后是叶子落尽的玉兰,大而洁白的花朵,却没有一丁点儿香味。樱花、杏花、桃花陆续开了,最喜欢的要数樱花了,真像一树树洁白轻盈的云朵。可惜它也是最短暂的,仅仅几天功夫,甚至一夜之间,樱花就残了败了,花树下落英缤纷。 阳光一天比一天热烈。有时候会带着书本到草坪上去看。找一棵树干倚着,捧着书,但并不是时时都能看下去。草坪上多的是桃树,三四月桃花开得正艳,那颜色做成衣服该是俗艳的吧,但是对于花就不一样了,花是什么颜色都好看的,艳如桃花,只让人感到生之热烈妩媚,无穷无尽的兴味,烂漫天真的风情。我在阴影中,注视着前方那一大片光影,阳光徘徊在树影的边缘,一丈开外依然能感受到它无可抵挡的热力,再一次把自己正在经历的青春,映衬得如此落寞岑寂。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那该多好啊!我再也不会有那些无谓的思虑:害怕不被人接纳,欣赏,喜爱。害怕未来叵测,命运不可期。那害怕是一大片阴影,使得青春变得苍白空虚。 其实,惟一真正需要害怕的,是永远不能够成为想成为的那种人。 而一个人要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是需要一个比较长期的准备与积累的。为什么要用后面许多宝贵的光阴来补青春的课呢?为什么要数年如一日地纠缠于自己的孤独寂寞、在无聊自怜中空耗时光?如果有时光机器可以助我重返青春,我想我会索性让自己安心读书,更如饥似渴地求知,当机缘没有来临的时候听之任之。
我那时候喜欢戴古怪的帽子,曾戴这顶帽子去找唐,他颇受惊吓。这顶八角呢帽后来成为我们家的一个梗了。
六 她总在跟他说起新街口邮局的楼梯。民国时期的老建筑,掩映在梧桐树的浓阴深处。打长途电话的地方设在二楼,木质的楼梯特别陡窄。四年级的时候经常顺楼梯拾级而上,去打长途电话。没有直拨电话。必须把要拨通的号码提供给柜台里的接线员,由她接通,等待喇叭里呼唤你的名字,让你到几号话亭接听电话。 坐在阴暗的室内,黯淡陈旧的木头桌椅,黯淡陈旧的墙壁,黯淡陈旧的人,一切都透露出年深月久、了无意趣的信息。她耐心地置身期间,感到时间正在不被觉察中将她风化,而她必须等待,等待呼唤的声音响起。她在等待一个工作的消息。 许多时候都是在这样等待。一个工作的消息。一篇作品的消息。前途的消息。别人的生日晚会上认识的萍水相逢的男孩的消息。直到把漫长的青春等完。 真的能等来么?至少,在那阴暗室内,木质楼梯延伸所到的地方,从来没有等到过任何有用的消息。 有次打长途电话下来,鞋跟脱落,人在一刹那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就从楼梯上滚下来。 幸亏当时只有一个人目睹了她的狼狈。那人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她迅速坐起,坐在木楼梯最低的一格。那人关切地问了声:“你要紧吗?”她忍着疼,微笑地摇摇头,在那人离开之后捡起自己的鞋,白色的细跟凉鞋,有一只的鞋跟不翼而飞了。 她离开邮局。带着尽量掩饰的失衡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没有一个人认识她。谁都跟她毫不相干。春夏之交令人燥热的太阳,梧桐树的绿荫,修鞋摊,卖盐水菠萝的小贩,出售廉价衣服的路边摊档……她一脚高一脚低、狼狈不堪地一一走过这些,走过自己的青春岁月。 还有一次她去看望一个男孩。她不算喜欢他,或者说,她喜欢他只是个普通的朋友。可是他喜欢她,他总是来找她,给她用饭盒带来大块的卤牛肉,带着欣赏享受的表情目睹她的大吃大嚼,用玩笑掩饰着温情说:“你真像只馋猫。” 她装聋作哑。既然他没有明白地表白过什么,那么,她也不想立刻让孤独的生活中失去这一份关切。 某一个星期天,他要值班,她真的觉得特别孤单寂寞,明知不该去找他玩,还是在犹犹豫豫之中骑上自行车往他的单位奔去。 就在还有几步路可以到达他工作地点的时候,她猛然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眼睛里进了一颗沙子,一只眼睛立刻疼痛得无法睁开。 这种事情倒也没什么稀奇,但是哪次眼里进沙子都没有那次情况严重。她在路边站了很久很久。起初,一动不动地想等待眼泪把沙粒冲出来;后来,又使劲眨巴眼睛,希望眼皮能够把沙子夹出来;再后来,她耐心地轻轻地揉着眼睛。这一切统统宣告无效。 一粒沙在眼球之间辗转,她能感到它的棱角、硬度、体积,还有它坚硬的剖面是怎样划伤了脆弱的眼膜。咸味的液体像小河似的哗哗淌下来,却怎么也冲不出那一粒沙子。她背对行人长久地站立在路边,在外人眼中再没有比这女孩的行径更古怪的吧:她和自行车停在一无遮蔽的太阳之下,她的姿态既不是在等人又不是在休息。她只是长久地、差不多是静止地站在那儿,与一颗沙子默默相持。 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她确认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弄出这颗沙子。也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医院。她医院,挂了五官科的号,医生用药棉搓成很细的细条帮她把那颗沙子粘了出来。从医院出来她就径直回了学校。 我想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再重新经历一次:电话间里无望的等待,陡窄楼梯上失衡的一瞬,在脆弱眼膜间辗转的沙砾……但是在它们当中的确有令人怅然难舍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我感到自己明白了这种东西的存在,知道了如果青春真的有什么光辉,这光辉就蕴藏在这些寂寞的往事中。 现在上班的地点在湖南路上,那是南京一条繁华商业街道。有时候下班走得稍晚,湖南路上的夜市就已经陆续开张,琳琅的商品与璀璨的灯光如长河般延伸,人就是游在这河里的一条条鱼。 人潮中,突然,我瞥到一张迎面而来的脸。 那是一张女孩的脸,她一个人,在夜晚的灯光下戴着一顶黑色有檐方顶礼帽,使脸部的一半隐匿在阴影中。她踽踽独行,步子既不是悠闲的也不是匆忙的,她就那么不紧不慢、若有所思地走着,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她对夜市的摊档连瞥都不瞥一眼,对旁边人声的波浪置若罔闻,她与许多人擦肩而过,却像走在空旷无人之地,就有那么一种无动于衷的冷漠表情。 那张脸并不美艳,除了那顶帽子略有点怪异,她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儿。我敢保证,决不会有太多的人留意到她。 然而,那张脸却强烈地吸引了我。她的面孔在人群中闪现,就像诗人所写,恍如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一片花瓣。她的脸上,有一种独有我能够看到的光芒,如果要命名的话,我想可以称为“寂寞之光”吧。 时光仿佛刷刷倒流,我分明感到,这个在人群中寂寞独行的女孩就是很多年以前的自己。没有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迷惘的神情如同她自己也不知要走向何方。她永远是碰巧路过,不管在何时何地。没有朋友,没有家庭,孑然一身,茕茕一影。她非常孤寂,却又坚守自己的孤寂,不愿轻易混入人群之中。她的目光投向外界的时候,总是迷茫而缺乏焦点的,所以她宁愿向内窥视,只专注于自身的一切。在对寂寞日复一日的忍耐与坚守中,她的寂寞终于被打造成了一种具有厚度质感的东西,像一张弯弓待射的箭,那绷得紧紧的弓弦之上有一种优美的张力。 这种力量自然而然地折射到面孔上来,寂寞之光就是这样形成的。 在多年以前的自己身上,就有这么一种力量;在多年以前的自己的脸上,就有这么一种光芒。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我所度过的青春岁月的全部价值;意识到了青春的一去不返和它的从未消失。
上一篇:新年献词——人类最后的特点和优势,其实就是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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