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杜海滨说,他第一次进去“变奏”时,双腿一下就软了,说话和走路都止不住颤抖。拍摄时窝在角落,背后靠着墙,才有点安全感。当时,他的镜头所对着的,是几个将自己装扮成女人的男同性恋舞蹈演员,他们正在舞台上表演,巧目顾盼,《人面桃花》。
走进黑暗王国
“变奏”是成都一家男同性恋酒吧,杜海滨是一个异性恋纪录片男导演,机缘巧合之下,这位直男导演开始用镜头记录起男同性恋的生活状态,并尝试去探讨一个问题:什么原因会促使人们选择成为/变成同性恋?
如果把杜海滨的拍摄过程看作是一场人类学田野调查,那么,他所进入的是一个黑暗中的王国。这个王国可以是变奏酒吧,可以是男人岛(片中为男同提供按摩服务的场所),也可以是男同的住所,或是其他男同集聚的地方。在白天,在公众的视域,这个王国是沉默的,是隐匿的。夜幕降临,王国始现。
飘飘——黑暗王国中的子民,便是杜海滨的“调查对象”。十年前,成都指代男同性恋的名词还不是世界通行的“Gay”,而是这个十分写意的“飘飘”。飘飘,一个令人产生无限遐想的词:在暗处寻觅伴侣,行踪飘忽;充满禁忌却飘飘欲仙的快感;脆弱和难以持久的关系,终究还是飘零去……这个词似乎概括了男同性恋之间,从开始到结束的所有感情变幻,无可奈何却又轻描淡写。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带着摄像机,杜海滨扎进了变奏,游走在那一群人的身边。
从震撼到理解
正如许多新鲜的人类学者一样,在首次进入田野,遭遇到与自己“不一样”的群体时,调查者往往会感受到一种“文化震撼”——涨姿势或三观崩塌(甜豆花和咸豆花什么的真的只是tinycase)。对于杜海滨来说,变奏里面的世界已然超出了他的经验范围,因此,在面对那些舞蹈演员时,他很诚实地表示,当时脑海里冒出来的词是:“妖魔鬼怪”。
这种反应其实很人之常情。扪心自问,每个人在遭遇自己从未接触过,甚至是完全与自身“道德相斥”的事物时,不可避免会受到冲击,一时间难以理解和接受。然而,震撼过了之后该如何面对呢?
人类学有一个基本的价值观念叫做“文化相对论”,即不同的文化之间并没有所谓的高低优劣之分。当要对某一样事物进行评判的时候,需要将它放置在相应的文化背景中去,这便需要调查者去理解“他者”的价值体系,为什么他们会那样做?而非用自己的价值标准去轻易评判。
杜海滨在拍摄《人面桃花》的时候,内心是充满疑惑的,或许还带有一丝恐惧。他记录了男同舞蹈演员们的台前幕后,记录了他们在“黑暗王国”和“白日王国”之间的转化,记录了他们与其他女性的情感纠葛;他对拍摄对象进行了长时段的访谈,抛出了许多他想了解的问题,也倾听了对方的经历与情感,持续而努力地理解着与他“不一样”的那群人。
一天晚上,杜海滨正在拍摄,有一个女同因失恋在变奏买醉痛哭,她突然走上舞台,问台上一个扮成女人的男同舞蹈演员:“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下”,舞蹈演员迟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抱过拉拉(女同),但我可以试一下”。杜海滨当时十分触动,他发现,无论是同性恋还是异性恋,大家所付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而最初的那份疑惑“什么原因会促使人们选择成为/变成同性恋”,用他的话来说,这问题“毫无意义”。
十年之后
杜海滨的这部《人面桃花》摄于十年之前,那个时候,飘飘们需要等到黑夜,在特定的场合,才能够变成自己。杜海滨说,变奏有个客人/演员(忘了),每次去的时候都喜欢走楼梯,踏上一层台阶,就会觉得内心放松了一些,三层楼走完后,他也就成为了真正的自己。整个过程就像在经历一场通过仪式。然而,很幸运的是,十年之后,有越来越多的人敢于以真实的自己亮相,在人群中,在日光下,骄傲地存在着。
十年之前,《人面桃花》在成都进行了一个小范围的上映;十年之后,杜海滨带着片子再次来到成都,两次放映在同一个地方。放映结束,杜海滨走上台,忽然问道:“不知道片里的人今天有没有来现场?”我环顾四周,座无虚席,但大多都是非常年轻的面孔——他们没有来。也好,观众脑海里留下的,永远都是他们十年前的样子。
突然想起影片观看到一半时,发现隔壁的隔壁坐着我的同事(确切来说是她先发现我)。观影后,她跟我说,原来他们(片中人)和我们一样那么迷惘,当然,她所指的迷惘并非性取向。当尝试去接触和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群体时,最终会发现其实大家都一样,杜海滨的观念正是如此转变的。
PS:从9月20日观影,到月底完稿,这篇文章令我写得异常纠结。记得当时还在学校的时候,曾经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不做同性恋这一块的研究,我总是迅速回应:同性恋和异性恋没什么不一样,有什么好研究的?内心其实是异常敏感:这个领域的存在前提不就是同性恋(边缘群体)是不同于异性恋(主流群体)的“他者”吗?抛开我的“成见”,其实同性恋群体确实有许多有趣的研究点,不管是自我认同,还是与主流价值的冲突碰撞等。但当一个群体被高度概括成一个名词以后,人们往往容易忽略其内部的复杂性和差异性,从而得出同性恋都如此如此的论断……
还未来成都前,早有耳闻这是一个gay都。平日里,也不少见到男男、女女手牵着手,亲昵地走在一起,但一直不是很在意。这个月的20日与21日,我去参加了《人面桃花》观影会和同志“发声”大会,心情一下变得非常复杂,看到一条暗涌正在浮出地表,而我,不知道该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参与者,于是不安地期待着。
对这个领域了解不多,文章只是胡乱记录下了自己的一些感受,抛砖引玉,希望有其他同行能作更靠谱的分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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