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锐小说节选桃花渡池上

池上,年生。先后在《收获》、《江南》、《西湖》、《山花》、《作家》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曾获“—年度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阳明杯·山花小说双年奖新人奖”。现居杭州。

秋天里,阮依琴得了一场不轻也不重的病。体检报告显示她的甲状腺上有个边界模糊的结节。阮依琴拿着那张薄薄的报告单,她在一片混沌中看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圆点。圆点并不算大,但医生却告诉阮依琴这个圆点很有可能就是肿瘤。医生看上去四十来岁,微胖的脸蛋同秃得只剩下后脑那一圈儿毛的脑袋无不表明着他的专业很娴熟。阮依琴的眼睛便绕过医生那光亮得有些过分的前额,后方一扇老式、狭长的窗户外,许多片梧桐树叶正飘落下来,像是赶赴一场绚黄的盛宴。医生没有注意到阮依琴的眼神,他还在继续说着,最好做个手术吧,一旦切片结果确定是恶性,就能马上切除掉了。阮依琴还在看着窗外,那些梧桐树叶不断地掉落下来,好像永远都掉不光似的。阮依琴就对着那些梧桐落叶说,我不能手术的。你不要害怕,医生以为她在担心,其实就是个小手术,这种病发现得早,治愈率还是很高的。但阮依琴却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不能手术的。阮依琴起身去拎包,低头的时候,她听到了医生的一声叹气,你这个情况,应该做手术的。

医院到阮依琴的家不过两站路。但那天,阮依琴走了四十多分钟。快到家的时候,一场绵长的秋雨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轻易地就将阮依琴打湿了。阮依琴立在无数细长、密集的雨点之中,她很想安慰自己这是一次误会,那个黑色的圆点不过就是个结节。但如果不是呢?阮依琴不敢再往下想,甲状腺癌虽然称不上绝症,但总是越早治疗越好。阮依琴是怕死的,可阮依琴更怕自己不能唱戏。新版《追鱼》马上就要开始排练了,团里前些天定下来,还是由她同黄云伶出演。那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情阮依琴都淡忘了,但当年《追鱼》里黄云伶的扮相却无比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黄云伶披一条淡红网眼云肩,着一条鲜红的长百裥裙,她唱起戏来,云肩、裙摆亦随之舞动,犹如一条红色的鲤鱼。阮依琴就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把B超单塞进了包里。阮依琴想,无论如何,都等到演出结束以后再说吧。

回到家,金阿姨看到湿淋淋的阮依琴吃了一惊。金阿姨问她,怎么淋得这么湿?金阿姨是阮依琴家的钟点工,做了两年多了,金阿姨搞卫生很干净,烧菜也有一手,自打她来家里以后,阮依琴就没再换过人。做的时间长了,两人便熟络起来,金阿姨人很爽快,有什么说什么。所以当金阿姨问她怎么淋得这么湿时,阮依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忘带伞了。阮依琴去脱衣服,走到洗衣机前时,她注意到洗衣机旁多了一瓶香水。这是一瓶淡黄色的香水,瓶身很是方正,上头写有黑色字母“DAISY”。阮依琴正看得出神,金阿姨就进来了。金阿姨说,这是你的吧,早上洗衣服的时候我摸出来的,还好没洗进去。阮依琴想了想,说,哦,下次我不会忘记了。

假若金阿姨仔细辨别的话,她是能发现阮依琴那天的神情是有些游离的,如果再进一步思考,她也许就会发现阮依琴其实是不用那个牌子的香水的。阮依琴所有摆放在梳妆台上的香水都由两个交叠的字母C组成,它们的名字叫香奈儿。阮依琴只用香奈儿的香水。但那天,金阿姨未作深究便匆匆赶回家去了,所以,那顿晚饭照例只有阮依琴和马凯两个人吃。

阮依琴打开香水瓶,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味顺势窜入她的鼻子。这香水的名字起得真好,阮依琴想,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初秋的原野上大片大片盛开着的雏菊。阮依琴把香水放到马凯面前,问,这是你的吧?马凯正吃着饭,马凯说,是。马凯如此大方地承认,让阮依琴有些意外。这是送给一个女人的,马凯说着把香水瓶放进上衣口袋,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阮依琴愣了一下,阮依琴想,自己好像应该问一下的。可是问了又能怎样?是像其他女人那样大吵大闹一通,然后分道扬镳?亦或是从此心里住进个疙瘩,彼此再生活在一起?两者,阮依琴都不喜欢,她的本意只是想提醒一下马凯,别太过分了。所以,阮依琴回答道,这有意思吗?怎么没意思?马凯却显得咄咄逼人,马凯说,知道了,我们才好去离婚。马凯说完,撇下才吃了一半的饭出去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待在空荡荡的客厅。阮依琴觉得今天的马凯好像不像马凯了。

记忆里,马凯鲜有娱乐生活,他唯一的爱好便是钻进文字堆里研究各种历史。马凯是市文化馆里编各地县级材料的。如婚前预料的一样,他们的婚姻生活称得上平淡无奇,阮依琴依旧加班加点地排戏,而马凯则一头埋进了他的书堆里。阮依琴甚至想,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绝不可能会因为诸如遇上七年之痒、缺乏激情之类的理由而离婚。因为,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激情,说到底,他俩的婚姻更像是为了一张证明,那张给他俩以外所有人看的证明。既然如此,离不离婚对阮依琴而言也就没那么关乎痛痒了。只是,阮依琴想,不能是现在。新戏一旦开始排练,那就好比是列车上了高速轨道,她又怎么能因为离婚这种事而分心呢?

阮依琴去房间里找戏服。戏服就压在衣柜的最底下,那是件玫红色的戏服,上头绣有牡丹花纹,还配有白色流苏的半透明云肩。阮依琴将戏服取出,穿上,透过衣柜上那面宽大的试衣镜,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阮依琴原本是唱花旦的。阮依琴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师父在剧团里唱戏了。那是个很小的越剧团,加上师父吴风梅也不过才六个人,这六个人把戏里所有的角色都扛起来了。如果换成别的地方,这样的小剧团肯定是站不住脚的,但在阮依琴生活的这个小城——绍兴则不同。绍兴自古就是出戏曲的地儿,绍兴的越剧、绍剧、新昌调腔放在全国都是有名的。绍兴城里爱听戏的人也多,一个露天台子、几张条凳,就是一个小型戏园子。

阮依琴她们常常在这样的露天台子上唱。阮依琴喜欢唱戏,尽管底下观众不多,但她站上台却有种飞起来的感觉。不唱戏的时候,阮依琴就立在台子后方看师父。师父吴风梅已经四十好几了,平日里,她总是挽着个发髻,吴风梅的眉目是细柔的,吴风梅看人的眼光也是细柔的,就连吴风梅的小碎步也是细柔的。吴风梅整个人都跟越剧一样,阮依琴就常常望着台上的吴风梅出神。阮依琴想,吴风梅多么像自己的母亲呀。

阮依琴其实是没有母亲的,她甚至连母亲长什么样都忘了。唯一的印象是,四岁那年,吴风梅从福利院里把她领了回来。吴风梅说,你就跟着我唱戏吧。阮依琴便跟着吴风梅唱戏。吴风梅膝下无儿无女,吴风梅既把阮依琴当作徒弟,也把她当成女儿。后来,那是阮依琴大了以后的事情了,阮依琴无意间晓得,原来吴风梅曾经也是有过一个女儿的。只可惜,那个小姑娘在人世间没活几天便夭折了。小姑娘的父亲不久也因病离世,只留下了吴风梅孤身一人。阮依琴听人说的时候,仿佛看到了无数个夜晚,师父独自坐在床头,任由清冷的月光照过她的泪水。她就往自己心里打了一记,她想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师父都是她的母亲了。

阮依琴这样想的时候并未料到,命运的枝蔓已经朝着不可扭转的方向蔓延开了。头一次见到柳玥是在露天台子底下。阮依琴唱完戏正打算回家,却被一个女人拦下了。女人披着件黑色风衣,圆润的脸上长着一对与之不太相符的丹凤眼。这种长相其实是很特别的,但阮依琴却隐隐觉得似曾相识。还是女人先开了口,女人说,你好,我是柳玥。阮依琴这才忆起自己是见过这个女人的,那是在团里那只小小的影碟机里:柳玥扮作一个俊朗少年,在那只影碟机里咿咿呀呀地唱着。杭州越剧团团长柳玥是个小生,也是越剧界泰斗姚桂兰的嫡传弟子。阮依琴不禁有些局促了,柳玥却笑了起来,在她云淡风轻的笑声里,阮依琴听到了一个声音:跟我走吧。你这么好的苗子,应该唱小生的。

很久以后,当阮依琴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仍觉得一切有如鬼使神差一般。阮依琴站在师父吴风梅和柳玥的中央,吴风梅问她,依琴,你想跟柳团长回去吗?你要是想去,我不会拦你的。阮依琴的眼睛明明是向着师父的,可柳玥来了,柳玥的嘴里衔着一枚苹果,她像一条蛇似地拼命蛊惑着阮依琴。你难道打算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剧团里?你就不想登上更大的戏台,唱戏给更多的人听?阮依琴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但她的不语恰恰表露了她的心迹,她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接过禁果并吃下去了。阮依琴的眼泪簌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唤了声,师父。吴风梅没有应她,良久,吴风梅低语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师父了。

马凯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出现了,自从提出离婚后,他就跟消失了一样。但是那天阮依琴下班回家却看见了他。马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谈谈吧。阮依琴的心里就不禁咯噔了一下。果然,马凯从包里拿出纸和笔来,家里的东西,你看着办好了,我无所谓,反正这房子本来就是你分的。马凯又说,名字我已经签好了,就等你了。马凯指的是离婚协议书。阮依琴没有去拿那支笔,她盯了那张签有马凯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好久,想,这日子怎么过着过着,就过成了这样?

阮依琴和马凯的恋爱肯定算不上惊天动地。那时候,阮依琴没日没夜地唱戏,她在把自己唱成杭州越剧团台柱的同时,也把自己唱成了大龄剩女。对此,阮依琴倒是无所谓,她想,和戏作伴的人生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阮依琴仍旧我行我素。柳玥却不这样认为。有一回,柳玥把阮依琴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说,女人过了三十,就走下坡路了,你也该找个男人嫁了。柳玥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来。都是熟人介绍的,我看过了,除了有几个年龄大了点,其他都还不错。柳玥说得好像跟动物交配一样简单。柳玥又说,上次我去市里开会,人家领导特意提到了你,说你条件这么好,怎么会找不着对象的?是不是团里的工作量太大了,没时间谈恋爱。再这样下去,就是我这个团长的问题了。阮依琴其实并不想拿那些照片,但她还是拿了,她接过照片的一瞬间突然想:婚姻本身,大概就是一场身不由己的戏。

阮依琴开始同照片上的人相亲。照片上的好几个人老得可以做她的父亲,还有几个离过婚。也有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但对方要求婚后必须专心相夫教子。这个时候,阮依琴的脑子里就晃过柳玥的那句话来,柳玥说,女人过了三十,就走下坡路了。马凯就是这个时候走进阮依琴的生活的。马凯比阮依琴大六岁,人挺老实,长得也过得去,文化馆里的人都说,马凯是因为天天埋头搞创作,才把自己弄成了光棍。

阮依琴还记得头一次见马凯,是在越剧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菜入油锅的声音、服务员点菜的声音和人们的交谈声把餐馆包裹成了一个闭塞的瓶颈。菜迟迟未上,两人都不由有些局促。本来嘛,如果有饭菜,两个没什么可聊的人便可以将话题转移到菜上来。再不济,还可以吃,一旦吃上了,场面便不至于那么尴尬。马凯显然不是什么制造气氛的高手,他在问了几句后,就再也不发问了,只是礼貌性地回答阮依琴提的问题。阮依琴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后来,阮依琴突然停了下来,她想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累。她倦了,于是,她对着马凯问了句,要是我们结婚了,你会让我唱戏吗?马凯呆了呆,旋即问道,那你会反对我编写材料吗?阮依琴就看着马凯,说,不会。那我也不会,马凯说。

从餐馆出来,马凯对阮依琴说,外面吃贵,还不卫生,你是唱戏的,吃上面更要讲究。明天你来我家吧,我给你做顿好吃的。第二天,马凯果真给阮依琴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青椒炒笋丝、西湖腐皮卷、凉拌黑木耳……马凯边上菜边说,我那天就注意到了,你不吃荤的。不过,你放心,今天这些菜全是素食,吃多了也不怕胖。阮依琴的心里便起了一丝涟漪,阮依琴想,这当然不是自己理想中的爱情。阮依琴理想中的爱情,要有爱恨情仇,要够轰轰烈烈,但既然命里注定她不能拥有这样的爱情,那么,她就只能退而求其次,求个稳当。马凯他本身就是稳当,阮依琴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可现在,稳当的马凯偏偏不稳当了。阮依琴坐在沙发上,她还在盯那张签有马凯名字的离婚协议书,协议书上,“马凯”二字写得龙飞凤舞,就像此刻她的心绪。良久,阮依琴站起来,她从皮包里翻出那张B超单来给马凯,你看看吧。和马凯生活了这么些年,马凯的脾气阮依琴还是知道的。马凯就是欠不得别人的债,特别是良心债。果然,马凯接过,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马凯问。阮依琴没有回答马凯,阮依琴问的是,你还打算同我离婚吗?马凯不响了,马凯就捏着那张离婚协议书,直到那张纸的中央被捏出了一道褶皱。明天我先陪你去复查一下吧,马凯顿了顿,道,等这个事情处理好了,我们再离婚。阮依琴却说,我不去的。你不就是想我检查出来没事,好顺顺当当地跟我离婚?我偏不去!马凯把那张协议书扔了出去,阮依琴,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个婚姻?也对,它只有妨碍到你唱那些狗屁戏、当狗屁团长时,才是重要的。马凯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等马凯走后,阮依琴仍旧坐在沙发上,她的眼睛跳过电视机、音响,最后落到了斜对面的那张婚纱照上。婚纱照里,阮依琴一袭玫红色戏服,浅笑着。戏服很长很长,一直拖到了地板上。这是阮依琴的意思,阮依琴说,这样才有婚纱的味道。阮依琴的旁边则是马凯,他也着一件改良过的戏服,看上去有些不太搭调。婚纱照拍成这样,马凯原先是不同意的。马凯说,结婚总要有结婚的样子,怎么搞得跟唱戏似的。阮依琴却说,一百张婚纱照里一百张都是白婚纱、黑西装,那种婚纱照,你要是喜欢,你自己去拍,我反正是不拍的。马凯只好妥协,但马凯并不晓得,阮依琴说的时候心里其实是闪过一个念头的:如果生活里只有她同越剧,该有多好。

现在看来,也许她和马凯的婚姻一开始就是错误的。阮依琴把自己蜷成了一团,陷进了沙发里。可是,那又如何呢?即便如此,她就像搭上了没有回程的航班,回不了头了。不仅如此,她还要让这场满是漏洞的婚姻继续进行下去,必须继续进行下去。阮依琴起身去拿新《追鱼》的戏本。戏本很厚,她翻开其中一页,里头满是她做的标记。没多少时间了,阮依琴盘算着,新《追鱼》上演后便是团长竞选。阮依琴得到消息,等柳玥调去市委宣传部,团长的空位就由本团的人来填补。团里的副团长总共就只有她和黄云伶两人,换言之,这其实是一场她们两人之间的战争。阮依琴就恨恨地看了那张婚纱照一眼,阮依琴想,她不能输的。她好不容易才走到的今天,又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输呢?

阮依琴还记得自己初到杭州越剧团的那个夏天,整个杭州城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般蠢蠢欲动。阮依琴经过的每一条小巷都被红色的大字覆盖了,上面用极其板正的宋体写着“争创‘文艺之都’,人人有责”。从每家每户的电视机、收音机里传出的,也都是同争创“文艺之都”有关的报道。在被持续高亢的情绪所包围的这座城市里,越剧团更是首当其冲。市里下了文件,要求团里必须排一部高质量的戏——《追鱼》。

几乎所有人都变得忙碌起来,只有阮依琴除外。阮依琴是帮忙打下手的,有时她会帮忙去别的地方取道具,有时则去传达室帮忙分发各种报纸、信件。传达室里的报纸、信件很多很多,管传达室的老头一个人根本对付不过来。阮依琴在分发这些东西的时候却在想,为什么柳玥把她挑了来,却只让她做这些活?但她亦没有别的办法。除此之外,她倒是有一大把空余的时间。每每这个时候,阮依琴便会呆呆地站在戏台底下,那是个很大很大的戏台,戏台上,很多人在来来回回地走动,很多人在咿咿呀呀地练唱。阮依琴听说,这部戏的花旦已经定下来了,是团里新晋的红人黄云伶。阮依琴还听说,张珍的人选还在考虑当中,张珍最后是要从台上的那些小生里选出来的。

一段宛转悠扬的曲调从戏台后方飘了出来:但愿得夫唱妇随常相叙,却比那玉堂金印胜十分。这段戏说的是鲤鱼精向张珍表露内心的情愫。阮依琴细细听来,这花旦的音色柔软中带着细腻,细腻中又带着点韧劲,她不觉听呆了。然后,她看到一身鲜红的黄云伶娉婷地走到了戏台中央,黄云伶的眼眉弯弯的,酒窝浅浅的,黄云伶就像那条鲤鱼精似的微笑地望着她。阮依琴哼唱起来,无数个音符从她喉咙里蹦跳出来,滚落到了空气中,阮依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唱,但她的内心却在呐喊,唱吧,唱吧。阮依琴想,自己一定是被那条鲤鱼精感动了。阮依琴还在唱着,然后,她看到黄云伶站到了她跟前。黄云伶说,你也想唱戏吗?黄云伶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这使得她原本妩媚的脸显出几分凌厉来。阮依琴这才明白,自己不应该唱的。但她明白得太晚了,黄云伶空洞的声音在她的耳旁扩散开来,类似于某种审判。黄云伶说,实话告诉你,你的嗓子不适合唱花旦的,当然,也不适合唱小生。阮依琴没有辩驳,她看到一个字飞过来,又一个字飞过来,重重地砸落在她的心上。窗外,蝉叫了,蝉的叫声一浪接着一浪,很快就将她湮没了。阮依琴想,这是一个多么悲凉的夏天啊。

如果不是长宏影视公司的赵老板,也许阮依琴的人生就这样了。阮依琴是在柳玥的办公室里见到赵老板的。赵老板顶着个啤酒肚,前额处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但这并不影响柳玥满脸堆笑地同他握手。赵老板,我柳玥保证,这部戏改拍成电视剧一定会红。柳玥还想继续说下去,办公室的门开了,柳玥看到阮依琴站在那里。阮依琴是来送报纸的,她绕过赵老板,走到了柳玥跟前,然后,她听到了赵老板公鸭子一样的嗓音。柳团长,她是谁?也是你们团里的吗?柳玥说是,柳玥没有回答赵老板的另一个问题。赵老板笑了起来,在他意味深长的笑声里,阮依琴转了个身,回敬给赵老板一个很好看的笑容,赵老板,我叫阮依琴,小鸟依人的依,琴棋书画的琴。

那天晚上,阮依琴跟着赵老板去了他的一处别墅。在无数个往后的日子里,阮依琴都不愿再忆起那段不太愉快的经历,赵老板压在她上头,就像某种巨大的白色肉虫。你放心——好了——这部戏——肯定由你来演。赵老板边说边卖力地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赵老板的话因此便变得断断续续了。阮依琴的思绪就在赵老板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散落开去,阮依琴想到了团里那个瘦瘦高高的编舞,那是个叫潘志文的男人,他常常在下班前就帮阮依琴把热水打好,再拎到她的宿舍去。潘志文还写过一封情书给她,那封情书被她藏在了枕头底下。许多个夜晚,当阮依琴抚摸着那张有些泛黄的纸,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幸福充满了。但是,快要被幸福充满的阮依琴最终也没选择潘志文。潘志文家里有个尿毒症的母亲,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已经耗费了他家太多的财力、人力,而且将来还要无止境地耗费下去。潘志文也不能让她登上那个大戏台,所以,当阮依琴躺在赵老板边上凭吊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时,她仅仅只是难过了那么一下。然后,她听到了赵老板不算太响却极有规律的呼噜声,呼——呼——

阮依琴现在所在的病房共有三个病人,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还有她自己。探病的人零零散散,不太多,也不算太少,但这并不影响阮依琴练习新戏。阮依琴手里拿着戏本,柳玥跟她讲不用再唱这部戏的时候,她一度以为自己完了。柳玥说,这是我在越剧团的最后一出戏,这里头一丝一毫都不能错的,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能上台演出呢?阮依琴这才晓得马凯把事情捅到柳玥那里去了,不管她怎么解释,柳玥都坚持不再让阮依琴出演了。

医院找医生。阮依琴说,医生,你帮我想想办法好不好,我这两天还要唱戏的。医生手里拿着一张新报告单,他看了一会儿,对阮依琴说,你还是赶紧手术吧。阮依琴的身子就软了下来,阮依琴想,秋天过去了,总还会有春天,可错过了这部戏,她阮依琴还会有春天吗?阮依琴站了起来,她是用手扶着医生的办公桌站起来的。阮依琴说,医生,你一定要帮我,我不能不唱戏的。医生盯着眼前这个奇怪的女人,摇了摇头,你这种情况,手术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种手术,一般休养半个月就可以正常上班了,你用不着那么担心的。阮依琴去拨柳玥的电话,阮依琴说,团长,你给我半个月时间好不好,就半个月,等我手术好,就可以重新唱戏了。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的,我不能不唱戏的。柳玥沉默了,半晌,她对阮依琴说,好好养病吧,我还要听你唱《追鱼》的。

阮依琴很医院,她的戏台也就从剧团转移到了病房。除却那些零碎的术前检查,阮依琴所有时间就坐在病床上背戏本、练嗓子。夜晚,当阮依琴把病床旁的帘子拉下来的时候,她甚至想,这多么像戏台上的那块幕布啊。手术前一天,阮依琴照旧拿出了戏本,但是,她的思绪很快就被边上的窸窣声打断了。声音是从隔壁床发出来的,那个年纪很轻的女孩正同一个男孩搂在一起,有说有笑。男孩是女孩的男朋友,之前到外地去了,刚刚才赶回来。许是小别胜新婚的缘故,两人说着说着竟亲起嘴来。阮依琴只好别过脸,装作没看见。从她所在的地方往斜上方望去,一台24寸的彩电正在播放着新闻。新闻里,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张木椅上,老太太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阳光照着她的头发,反射出银晃晃的色调来。老太太的后方,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老头正在替她理发,老太太的头发剪落下来的时候,就好像剪碎了一地飘扬的雪。老头是老太太的丈夫,据女主播介绍,夫妇俩已经牵手走过了五十个年头。在这五十个年头里,老太太的头发几乎全是她丈夫理的。

阮依琴看不下去了。所幸,医院的这栋楼临街而建,阮依琴把目光转向窗外:一条不太宽敞的马路上,许多辆汽车正轧过路面,汽车所过之处,很多粒尘土在飞快地跳上跳下。马路两旁则是各色店铺,它们一字摊开,像一条条贴了花片的蛇延伸向远方。那天下午,阮依琴就一直倚在窗户旁往外看,看那些把整条街缀得色彩斑斓的招牌,也看从她眼皮子底下驰过的一辆又一辆汽车。后来,阮依琴终于看厌了,她转身回病床的时候想,自己到底是有些寂寞了。

阮依琴要手术的事,团里的人并不晓得。阮依琴对柳玥说,不过就是个小手术,医院里跑。阮依琴其实更怕团里的人一旦知道了,难保没有一些蜚短流长。柳玥自然也明白,但柳玥什么也没说。按理,阮依琴还应该告诉马凯,阮依琴同马凯一起生活了这么些年,就是没有爱情,也总归有一点感情的。但眼下,马凯都这样害她了,她也就没有告诉他。

手术签字前,医生问阮依琴,还有没有其他亲属?阮依琴想了想说,没有,就我一个人。阮依琴说着在那叠厚厚的纸上签字,她签了一个又一个,签到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金阿姨打来的。金阿姨一上来就问,你这两天跑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打电话给你,老是关机,问马先生,他又说自己在外地。阮依琴这才想起,自己住院前忘记同金阿姨交代一声了。她只好说,不好意思,这两天外出有点事,手机又正好没电忘了充。金阿姨的语气便缓和了下来,那我这两天的饭就不做了,卫生还是会像平时那样打扫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给你做顿好吃的,外头的饭菜总是不及家里的好。阮依琴的眼泪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刚才手术签字都没哭的。然后,她听到了电话那头金阿姨急促的声音,金阿姨在问,你怎么啦?

那天下午,医院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跟我说的?马先生也不知道?见阮依琴不响,金阿姨又说,这怎么行?要出事情的。金阿姨拿手机拨马凯的号码,却被阮依琴拦下了。阮依琴说,金阿姨,别打了,我们都快离婚了。金阿姨握手机的手就僵在了那里,金阿姨问,好好的,干嘛要离婚?阮依琴想了想,说,就是没法过了,没法过了就要离婚。金阿姨不作声了,许久,金阿姨说,好,我晓得了。医院里肯定不行,家里没个人,就是请个护工都会偷懒的。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阮依琴的手术整整做了五个小时。阮依琴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外头还只有金阿姨一人,出来时,却变成了两个。来者是黄云伶。黄云伶穿着一条亮黄色连衣裙,裙摆很长很长,那抹长长的亮黄色就在阮依琴的眼前招摇地跃动着。黄云伶怎么会知道她手术的事,阮依琴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太累了,累得连睁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阮依琴把眼睛闭上了,然后,在一片黑暗中,她听到主刀医生说,她的甲状腺被切掉了三分之二,以后要长期吃一种叫优甲乐的药。医生还说,这两天都不要给她进食了,就输营养液好了。阮依琴晓得医生是在同金阿姨讲,她很想叫出来,医生,你不要讲,你等那个女人走了再讲好不好。但是,她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太虚弱了,在她尚存的最后那一点意识里,她听到的是黄云伶的声音。黄云伶说,张珍的人选昨天已经定下了,是个新人。至于你嘛,还是好好养病吧。池上

阮依琴是在第二天下午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透过窗户射在她的脸上。这是种不算太热的温度,但阮依琴却一下被惊醒了。阮依琴满脑子里跳来跳去的都是黄云伶对她说的那些话,黄云伶说,张珍的人选已经定下了,是个新人。黄云伶说,至于你嘛,还是好好养病吧。阮依琴就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柳玥明明答应过她会等她回去的,杭州越剧团团长柳玥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呢?

阮依琴打电话给柳玥,电话是很久以后才接通的。柳玥在电话里一共只讲了两句话。柳玥的第一句话是,依琴,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柳玥的第二句话是,依琴,你是副团长,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阮依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后来,她唱了起来:但愿得夫唱妇随常相叙,却比那玉堂金印胜十分。太阳照着阮依琴的喉咙,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正在被阳光撕裂开来,沙哑而苍白。但她仍不停地唱着,她唱得极其投入,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柳玥已经将电话挂了。

那个晚上,阮依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她看到了一个半老的女人,女人的脸已经瘦得变形了,她像一盏枯尽的油灯等待着最后那丁点油被消耗殆尽。阮依琴的后背就起了一袭冷汗,她想起两年前打来的那通电话,也是在破晓时分。电话里,阮依琴得知吴风梅已经到了胰腺癌晚期,希望她能回去见最后一面。阮依琴的心就跌落了下去。阮依琴记起,自己已经很久都没去看师父了,最后一次,是在那个小剧团里,吴风梅淡淡地说了句,你已经不是我徒弟了。阮依琴还想起,和赵老板好上后没多久,黄云伶来找她。其实,赵老板已经很久都没有和阮依琴联系了,赵老板很忙,忙着赚钱,忙着换女人,赵老板身边从不缺女人,但黄云伶的那只戴有硕大钻戒的手还是重重地甩了阮依琴一巴掌。这算轻的了,黄云伶说,叫你身子骨贱,叫你勾引我的男人!黄云伶似乎还不解恨,又说,你真以为你唱得好,才进的这里?告诉你,要不是柳团长想要报复你那个师父,就凭你……阮依琴这才知道,吴风梅和柳玥原来是在同一个越剧团的,她们同时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后来,那个男人成了吴风梅的老公。阮依琴的眼睛红了,许多滴眼泪掉落下来,啪嗒啪嗒,啪嗒啪嗒。黄云伶还在看她,黄云伶只冷冷地说了句,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可不想别人以为我会被你这样的人撬了墙角。黄云伶说完,就管自己走了,只留下阮依琴一人。阮依琴想,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恨黄云伶了。

电话那头还在等阮依琴的回答。阮依琴说,我来,我现在就来。阮依琴火速赶去绍兴看师父。一路上,阮依琴如坐针毡。她怕师父就此仙去,亦怕这一辈子永远都得不到师父的原谅。及至看到师父,她才明白一切都来不及了。吴风梅被平放在一张木板上,消瘦的脸庞同紧闭的双眼使得她和记忆里的那个师父很不相同。记忆里,吴风梅是清瘦的,但绝不是消瘦。吴风梅的目光永远是那么细碎、柔和,就像她们在福利院里的第一次相遇,吴风梅用细碎、柔和的目光问她会不会唱歌。她点点头,唱了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吴风梅把眼睛眯上了,眯上了眼睛的吴风梅看上去很温柔,是像妈妈般的温柔。吴风梅是闭着眼睛听完《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然后,她睁开眼睛对阮依琴说,以后就跟着我唱花旦吧。

阮依琴恨死自己了。她问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看师父,为什么不早点求得师父的原谅。阮依琴开始咬自己的嘴唇,死命地,直至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来,她还在咬。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走进来问她,是不是阮依琴。确认了以后,又告诉她,师父特别交代,如果依琴回来了,一定要告诉她,自己是一直把她当徒弟的。阮依琴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某种东西击穿了,她在那张木板前跪了下来,磕了三记响头,师父,我回来了。师父,是我——依琴——回来了。后来,阮依琴站了起来,阮依琴说,师父,我给你唱段戏吧。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这出戏是《陆游与唐婉》中唐婉唱的《钗头凤》,阮依琴很小的时候,师父就教她唱了,可师父总说她唱不到位。但那天,阮依琴却把自己唱哭了。

此刻,越来越多的影像夹杂在一起,像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呈现在她眼前。阮依琴从床上坐起来,她突然很想唱一段《钗头凤》,为自己,也为师父。阮依琴扯开嗓门唱了起来,但她才唱到高音就唱不下去了。阮依琴惊觉,自己已经不能唱戏了。

阮依琴是一周后出的院。医院门口,看着大街上不断穿梭的人流,突然就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阮依琴的喉咙还没有恢复,医生却告诉她,他只负责甲状腺手术,肿瘤被切除了,各项指标也趋于稳定,至于那个喉咙嘛,完全是两码事。医生说得振振有词,阮依琴也就懒得跟他争辩。其实,阮依琴完全可以跟他争辩的。但是,她累了,她想如果争辩能让喉咙重新好起来的话,那她会争辩的,但是既然争辩没有用,那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在医院的这几天,阮依琴是试着每天都来上一段的,但是任凭她再怎么努力,她的嗓子似乎都回不到从前了。但阮依琴心里却想,会好起来的,肯定会好起来的,她还要唱《追鱼》,她还要唱好多好多的戏。所以,她仍旧用力地唱着,她的声线也就因为颤抖而变得飘飘摇摇,似断非断了。金阿姨看不下去了,金阿姨不止一次地劝阮依琴,不好再唱了,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阮依琴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里掠过黄云伶甩了她一巴掌后,她在排练房里练习的情景。她学着徐玉兰的法子,硬是给自己那脆生生的嗓音添上了一层中性化的色彩,她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唱啊唱,终于把自己唱到了“梅花奖”的领奖台上。领奖台下,黄云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阮依琴把奖杯举了起来,阮依琴把奖杯举得很高很高,那意思是,你黄云伶做到的,我做到了;你黄云伶没做到的,我也做到了。可如今,她竟然不能唱戏了。不能唱戏意味着什么?阮依琴不敢去想,一瞬间,她好像被苦涩包裹了。

金阿姨还在劝她,你千万不好急的,人家说,心情好了,病自然也就好了,你这种情况更加急不来。阮依琴停了下来,她喃喃道,我可能一辈子都唱不了戏了。要是不能唱戏,那我还不如死了。乱讲,金阿姨急了,你还年轻,什么死不死的。退一万步讲,就是真的不能唱戏了,也不好寻短见的。阮依琴就看着金阿姨,说,金阿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的事,你不懂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金阿姨没有再讲话,金阿姨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金阿姨叹了无数口气。后来,金阿姨站了起来,金阿姨说,你的事情我是不懂,但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好比我吧,我家那老头子死了没多久,我就被检查出得了乳腺癌,你说我,老公没了,连女人的那点资本也没了,我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金阿姨哽咽了。阮依琴没想到金阿姨竟有如此悲惨的遭遇,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伸出一只手来,想安慰一下金阿姨,没想到却反被金阿姨握住了。金阿姨说,其实,我好几次也都想跟了老头子去的。可后来,我想通了,老天爷既然让我活着,我就好好地活吧。孩子,听我一句劝,人哪,只要活着,没什么过不去的!

现在,医院门口。大街上依旧川流不息,大街上的行人好像永远都走不完似的。阮依琴就盯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看他们一拨过去了、下一拨再过来。阮依琴想,也许金阿姨是对的。阮依琴决定去绍兴看吴风梅,阮依琴跟金阿姨说的时候,金阿姨一万个不同意。金阿姨说,你做好手术才没多久,怎么好去的?阮依琴却说,你就让我去吧。阮依琴的话不响,却带着力道,金阿姨晓得,阮依琴是非去不可了。

抵达万罗山公墓时,已经将近十点了。阮依琴独自一人拾级而上,由于手术才不久,所以她走起路来略显吃力。但阮依琴却坚持独自走完这条路。关于这一点,金阿姨并没有表示反对,金阿姨只说了句,你慢慢来,吃不消了就停一会儿,再不行,就打电话给我,我上来背你。阮依琴就想,金阿姨是懂她的,也懂她那颗想单独跟吴风梅讲话的心。

这是阮依琴第二次来吴风梅的墓地。头一次,是师父下葬那会儿,她尾随着送葬的队伍,看到了师父的墓碑。墓碑不大,碑上用黑色的漆写了“越剧花旦吴风梅”,边上还嵌有一张黑白照片。再过去,则是师父那先去了好多年的丈夫,大概因为年份较早,所以并无照片。这样一来,这个师父同柳玥共同喜欢过的男人,便无从知晓了。

真正引起阮依琴注意的却是墓碑左下方的那些人名,阮依琴仔细看去,是几个徒弟的名字。师父没有子女,这样做本无可厚非,但阮依琴搜寻了好几遍,都未发现自己的名字。阮依琴的心里便起了波澜。阮依琴想,自己毕竟是想做吴风梅的徒弟的。但真要刻上自己的名字,阮依琴却又犹豫了。从绍兴回来,柳玥问她,吴风梅死了,你知道吗?阮依琴有些心虚,但仍装作镇定道,有这种事?柳玥冷笑了一声,都好几天了,你真不知道?阮依琴说,我怎么会知道呢?柳玥没有再问下去,但阮依琴却觉得柳玥是知道的了。阮依琴从此便再也没去看师父。

阮依琴感觉自己的眼睛酸涩了。她用手揉了揉眼睛,从包里拿出件玫红色的戏服来。多年前,阮依琴从绍兴奔赴杭州的时候,就曾带着它。阮依琴把戏服穿上,跪下,然后,在墓碑前点上了一炷香。香很快弥漫开来,在一团团浓重的烟雾里,阮依琴好像看到了柳玥、吴风梅,还有黄云伶,无数的过往像烟云般在她眼前聚集起来,最后,定格成了一幅画面。画面上,阮依琴手捧着一只奖杯,那是越剧界的最高奖项——“梅花奖”,随即画面又都消散开了,只剩下地上那一堆灰烬。

吴风梅还在浅笑着,照片里的吴风梅并不说话,但好像早已洞悉了一切。阮依琴不再说什么,她从包里翻出一支红笔来。笔是从马凯的书房里拿的,笔尖很细,她就用那支极细的红笔在墓碑上写自己的名字。阮依琴写得极其用力,每写一笔就停顿一下,她终于觉得自己离师父近了。

那天傍晚,阮依琴从墓地赶回家时,马凯居然回来了。马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系着个围裙,在厨房里淘米、做饭,阮依琴的心顿时就变得丁零当啷了。阮依琴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马凯烧的菜了。最后一次,还是在那间老房子里,那是间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里头只有一间小小的客厅,厨房是和客厅连在一起的,但这并不影响马凯在里头捣腾饭菜。马凯说,要把胃养好,才有力气唱戏。马凯很会做菜,但马凯除了会做菜和会写些文字,其余一无是处。后来,团里分了套房子给阮依琴,也就是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很大,有多个平方。阮依琴站在独立的厨房里对马凯说,烧菜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交给阿姨做吧。阮依琴后来果真请了阿姨,马凯从此闲了下来。闲了下来的马凯再也不用做菜,他就看着阮依琴不断地使唤着阿姨。阮依琴说,阿姨,菠菜汤以后烧淡一点,不然我嗓子难受,唱不好戏的。阮依琴又说,阿姨,明天吃萝卜炖排骨吧,排骨你吃掉好了,我不吃的……

马凯还在厨房里忙活。阮依琴问金阿姨,到底是怎么回事?金阿姨说,今天你在山上,马先生打电话给我,我说你去看师父了。马先生就说,他今天会回来烧饭的,还叫我不要告诉你。金阿姨还想说下去,马凯端着菜出来了。一碗清蒸鲈鱼、一盘清炒芋艿、一锅百合粥,压轴的是个香菇老鸭煲。马凯搁下碗对阮依琴说,你刚做好手术,就别光吃素的了,要多吃点补补身子。不过,今天的菜里都没放葱和老姜,味道可能差了那么点。马凯说完,又去拿筷子。金阿姨就对着阮依琴使劲眨巴眼睛,我看马先生对你还是有感情的。换成有些人,你这里才动手术,那里就要同你撇清关系了。可你看看马先生,回来给你做饭不说,晓得你刚手术过,不好吃辛辣的,连葱花、老姜都不放进去,你说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你还离什么婚呀?阮依琴想,她和马凯之间的事是怎么都说不清了,所以,她只答了句,金阿姨,你不懂的。

不管怎样,马凯的夜晚变得忙碌起来。每天下班后,马凯都要在厨房里折腾来折腾去,临近睡觉时,再往文化馆赶。马凯现在住在文化馆的宿舍里。据马凯讲,他在整理一份很重要的资料,已经快要收尾了。阮依琴就看着赶来赶去的马凯想,这算什么意思呢?阮依琴去找那张离婚协议书,那张纸自从被马凯扔掉后,就被她放在了抽屉里。纸已经有些皱了,阮依琴把纸打开,她看到了那两个潦草的字——“马凯”。阮依琴在一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她把那张纸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马凯,我们离婚吧。阮依琴说。

马凯却拿过那张协议书,撕了,阮依琴看到许多小纸片飘散在空中,又飞落下来,就好像是在誓死保卫一段不该被拆散的爱情。阮依琴喊起来,马凯,你到底什么意思?不是你要跟我离婚的吗?马凯说,是,但那是以前,现在我不想离了。阮依琴有些歇斯底里了,马凯,你少来,你不就是想跟我离婚才去柳玥那告的密?我现在唱不了戏了,你满意啦?你要真那么想,我也没办法,马凯的语音不轻也不重,反正这个婚我是不会离的。阮依琴想哭了,她坐在沙发上竭力使自己的眼泪不掉落下来,但却愈发无能为力。阮依琴哭了起来,是小声抽泣的那种,在无尽的抽泣声里,阮依琴问马凯,你是不是在可怜我?马凯的手按下来了,那是一只很柔软的手,按在了阮依琴的肩膀上。马凯说,别东想西想了,我明天要出一趟差,等出完差,我搬回来住吧。阮依琴的心就直愣愣地坠了下去,她想,自己真的是被可怜了。

阮依琴跟团里请了长病假,并托金阿姨帮忙找房子。金阿姨当然不同意,金阿姨说,我虽然不晓得你们为什么要离婚,但你们夫妻一场,好歹是种缘分。金阿姨又说,过日子,总要往好的地方看,就好比马先生这些天忙进忙出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阮依琴却是铁了心要搬出去住,金阿姨,这满大街都是房屋中介,你要不想帮我,就算了;但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就帮我找个清静点的地方。我现在不求什么了,只图个清静。阮依琴都这样讲了,金阿姨只得答应帮她找。

房子很快就定下来了,是在一个距离灵隐寺不远的小村子里。村子的名字很是雅致,叫白乐村。金阿姨自己就住在那里。她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嫁去了广州,老两口也打算跟过去,房子便闲置了下来。据金阿姨讲,白乐村风景好,空气好,关键还安静。除了春天,村子里的人要忙着采茶外,其余时间,整个村庄就是一条小溪、一大片茶园和几条慵懒的黄狗。金阿姨还说,真要住到那里,还可以经常去拜菩萨,灵隐寺的菩萨还是很灵的。金阿姨说的时候,阮依琴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座被善男信女拥挤着的寺庙,还有一个清幽的、被人遗忘的村庄。阮依琴想,自己其实是更喜欢那个被人遗忘的村庄的。离家前,阮依琴最后看了一眼玻璃柜子上的“梅花奖”奖杯,然后,把它塞进了床底下的那只塑料箱。

不管怎样,阮依琴的生活变得空闲起来。白天,她常常去村落里散步,目光所及,皆充满了古朴的意味,白墙黑瓦的老屋,大片葱绿的茶园,恣意流淌的溪水;又或者哪儿也不去,只是坐在屋前的小院里。小院总共十来个平方,中央种着棵不高也不矮的桂花树。正值桂花开放的季节,可是这棵树上偏偏连一朵桂花都没有,树便有些奇怪了。金阿姨解释道,你不要介意,这是棵雄桂树。阮依琴当然没有介意,她摸着桂花树上粗糙的树皮想,这棵孑然一身的桂花树,多么像自己的影子啊。桂花树下放着块砖头,头一次来这里的时候,阮依琴蹲下身子,竟发现土黄色的砖头上还刻有“桃花渡”三个字。字呈拱桥型,周围圈有几条精细的云纹。阮依琴不禁有些疑惑,这是谁写的?可金阿姨却说,这里住的都是农民,做活都来不及,哪里会有心思在砖头上写字呢?池上

阮依琴爱上了白乐村平静恬淡的生活。倘若说,她对这儿的日子还有一丝不满,那便是马凯了。阮依琴搬进白乐村后不久,马凯来了。马凯一见她就劈头盖脸地问,听说你请长病假了?阮依琴正在看那块砖头,阮依琴说,我的事用不着你管。马凯激动起来,好,我不管你。你愿意躲我也好,愿意躲团里的人也好,哪怕你在这儿待上一辈子,我都不管。但你最好问问你自己,躲不躲得过你自己那道坎?阮依琴的心就被刺痛了。

还有一件事,也不得不提。那是马凯来白乐村后的一天,潘志文打电话给她,问她有没有兴趣参加“常青越剧团”。阮依琴不由愣了一下。阮依琴已经很久都没有跟潘志文联系了,尽管这些年,她是团里的副团长,而他则仍旧负责编舞,但两人的关系也仅此而已了。他俩最后一次联系还是在几年前,潘志文那个患尿毒症的母亲死了,阮依琴去他家里吊唁。除此之外,再无瓜葛。事实上,他们也不能再有任何瓜葛,尽管潘志文这些年来一直单身,但她毕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还能起什么念头呢?潘志文却还在说着,潘志文说,如果你能来就好了,我那儿正好打算排个新剧。“常青越剧团”阮依琴还是知道的,那是潘志文工作之余组建的业余越剧团,团里所有的成员都是些退休的越剧迷,大家有事没事就一起练练嗓子,切磋心得,有时还到社区参与表演。阮依琴眼下有的是大把时间,但她想,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善意的施舍?更何况,这样一来,不就真的表明自己不能在正规的戏台上唱戏了?所以,阮依琴对潘志文说,不好意思,我没兴趣。潘志文不再勉强她,潘志文说,行,那要是你无聊了,来我这里玩玩。

现在,和阮依琴有联系的就只剩下金阿姨了。金阿姨其实已经不在阮依琴这里做活了,搬到白乐村后不久,阮依琴就试着自己烧饭、洗衣服和搞卫生。金阿姨晓得阮依琴不过是在打发余下的时间,不过她亦没点破。金阿姨常常在下班后来看阮依琴,有时则让阮依琴去她家坐坐。金阿姨的家就在前面。那是间小得不能再小的平房,七八个平方的房间里横摆着一张床,衣柜、棉被、板凳等各式杂物几乎堆到了天花板上。阮依琴很难想象金阿姨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金阿姨却说,不错了,那讨债鬼好歹还留了一块地给我,否则我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金阿姨说的讨债鬼是她儿子,据金阿姨说,她老公死后,好不容易才把儿子抚养大,没想到儿子却沾上了赌瘾,家产全都给败光了。三年前,儿子又因为偷窃被抓进了局子里,就只留下她一人住在村子里。阮依琴很想安慰金阿姨一番,可金阿姨却说,你觉得我够苦了吧,但是你看,每天新闻里播的那些天灾人祸,哪一桩不比我苦呢?可他们能怎样?金阿姨说着吁了一口气,再怎么样,也得活下去呀。阮依琴有些心疼金阿姨了,她想,自己的事和金阿姨的一比,好像真的不算什么了。

白乐村的初冬显得有些萧条。太阳不温不火地照着小院,也照着小院里的那棵桂花树。桂花树的叶子已经掉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像个古怪的孤老头。阮依琴站在桂花树下看自己的影子,影子长长的,看上去极其瘦削。然后,她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影子正在朝自己走来。请问,你是阮依琴吧?女人说。阮依琴抬起头来,她看到了一个稍显丰满的女人。女人称不上漂亮,却很清秀,长长的黑发在后脑勺扎成了一条细马尾。阮依琴就瞅着那条细黑的马尾,直到女人的声音像一段乐曲落进了她的耳朵里。女人说,我是来请你同马凯离婚的。

很长一阵子,阮依琴都没有开口。在一片好似永无止境的静默里,阮依琴知道了女人同马凯是在一次下乡采风中认识的。当时,女人还有老公,但那是个从来只知道工作、应酬的男人。也许是因为两人的境遇惊人地相似,他们多少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女人很快离了婚,他们说好等马凯这边处理完毕,就开始新的生活。可现在,一切都完了。女人的声音低了下去,马凯说他不能撇下一个病着的妻子,不能做那样的混蛋。女人哽咽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继续说下去。我不怪他的,我一点都不怪他的。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我怎么办?我想同他结婚、生活,我还想同他生个可爱的孩子……女人终于把持不住,哭了起来。

阮依琴静静地望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猛然记起自己同马凯也曾有过一个孩子的。那是她刚同马凯结婚不久,团里正好要排一部戏,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把孩子打掉了。马凯是孩子没了一周后才知道的,他只说了一句,你晓不晓得,我是老马家的独子啊。再后来,阮依琴做上了副团长,事业也越发稳定了,但医生却告诉阮依琴,因为长期节食,她的体质已经不适合怀孩子了。如果我硬要怀呢?阮依琴问医生。也不是没有可能,医生说,但你首先要增肥,还要吃中药调理。阮依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身体,又看了看医生,说,我先吃中药吧。阮依琴开始吃起了一服又一服的中药,但那么多的中药也没能让她怀上孩子。有一天,马凯一把抢过了阮依琴手里的中药,倒进了马桶。不生就不生吧,没孩子也好过日子的。马凯这样一说,阮依琴便如获大赦,从此,她再也不提生孩子的事了。

女人还在嘤嘤哭着,阮依琴其实也想哭,为自己,也为那个从未见过天日的孩子,但她最终也没能哭出来。阮依琴伸出手,去抚摸女人的长发。女人的发丝很细、很柔,她感到自己被一片温暖融化了,然后,她就在那片温暖中问女人,你爱他吗?女人吃了一惊,但她仍点了点头,说,爱。有多爱?很爱,女人说。阮依琴不再说话了,她把手抽了回来,但她却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就够了。

阮依琴跑去常青越剧团找潘志文。常青越剧团排练的地方实际上就是个老年活动室,活动室分上下两层,越剧团租到的是上面那一层。平时,活动室是归社区管理的,周末越剧团用的时候,里面的兵乓球桌、麻将桌就被挪到一边。现在,阮依琴站在一张麻将桌旁,她看到活动室的中央,一群中年女人好像在哼唱着什么。她们中的一个忽然停了下来,叫道,这不是阮依琴吗?阮依琴没有理她们,她穿过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径自走到了潘志文跟前。潘志文正在写字,他写得极其用心,并没有发觉阮依琴的到来。阮依琴就在潘志文的那张纸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我演鲤鱼精,你来演张珍,这样的《追鱼》你排不排?潘志文的头抬起来了,他的眼睛里带着迷茫,但他仍旧说,我排,我排。

现在想来,这也许是阮依琴职业生涯中最糟糕的一部戏。所有演员都是业余的,业余的丞相,业余的包拯,业余的天兵天将。潘志文虽是编舞,但他毕竟也不是科班出身,就连阮依琴自己也许久不唱花旦了,所以,合练的时候,整个戏就像是掉了牙的老太太,连说话都是漏风的。但不管怎么样,戏总算是排起来了。戏上演的前一天,阮依琴给马凯打了通电话,阮依琴说,我要演新戏了,你来看吧。马凯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阮依琴有些失落,她对着电话那头的马凯又加了句,马凯,你一定要来看的。

演出的地点就在小区的公园里。正式演出的那个下午,公园里总共才没几个人。清一色都是小区里的老人,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潘志文说,这里不比大剧团,你别往心里去。阮依琴却说,你忘了,我早不是大剧团的人了。然后,阮依琴就在那几个人中寻找马凯的影子,但她把公园的角角落落都寻遍了,也没找着。戏就要开演了,阮依琴只得作罢。她给自己换上了那件玫红色的戏服,开始描眉、扑粉,然后,她对映在那面小小的化妆镜里的自己说,今天,你就是鲤鱼精了。

马凯是在戏到尾声的时候赶到的。他站在离戏台子较远的一张石凳旁,看阮依琴被一众天兵天将追赶着,打趴在了地上。阮依琴的玫红色戏服看上去已经不新了,头发也散乱了,她就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唱起来:宁丢千年道行,宁离蓬莱仙境,我情愿忍痛苦,拔下鱼鳞,换一个自由自在身,与张珍生死同命……马凯不觉听痴了。许多年后,当马凯回忆起往事,很多部阮依琴春风得意时唱的戏他都淡忘了,唯独那晚,阮依琴蓬头垢面,好几处高音都被唱破了的形象却在他的脑海里愈加清晰起来。马凯想,自己其实是喜欢听戏的,特别是听阮依琴的戏。只是,这么些年来,那种味道在阮依琴没完没了的排练和演出中溜走了。

马凯还在听着,他像是被定格了,一动不动地钉在了那里,直到他看到阮依琴从台子上下来,走到了他跟前。谢谢你来听我唱戏,阮依琴说。马凯有些局促了,你唱得很好,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知道,阮依琴把一张纸塞到了他手中。这是张簇新的纸,马凯接过,看到了上头写的“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上回的那张被你撕了,这次的,你就签了吧。阮依琴说着又给了他一支笔。这回,马凯没有去接,马凯说,你今天叫我来,就是让我签字的吗?阮依琴想了想说,也不全是,我是真心想让你听我唱戏的。你看,我又能唱戏了,我还能唱好多好多的戏。我这一生,注定是同戏作伴的。

马凯不再说什么,他接过那支笔,写了起来。他写得很费力,几乎每写一笔都要停顿一下,阮依琴没有发觉,马凯的手其实一直在颤抖。马凯终于写完了,他把纸还给了阮依琴,朝公园外走去。阮依琴就看着马凯渐渐小下去的背影想,这个时候,是不是应该哭上一场?但是直到马凯的背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她也没能挤出一滴眼泪来。阮依琴开始笑起来,她笑得很大声,她想,自己应该笑的,她总算替马凯做了件事。黑点已经看不见了,阮依琴还在笑着,她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能笑,然后,她看到潘志文走了过来,潘志文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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