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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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家
王苏辛：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李唐：人性的内部却愈加幽暗不明起来
蒋在：这个世界的确不完美，但并不妨碍我自己变得完美
高临阳：写作也许是一场自欺欺人
张春莹：我们身处在巨变中
郑在欢：谁打跟谁斗
丁颜：一场梦里突然醒来坠入了另外一场梦
顾文艳：等待窗外一束危岌震惕的目光
莫诺：以抒情的火焰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中生命的悲剧性体验
栏目主编
郑润良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
导读
1、创作年表
2、评论推介
3、创作谈
4、散文：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
作者简介
连亭，原名廖莲婷，壮族，90后。主要创作小说、散文，作品常见于《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美文》《文艺报》《作品》《青年文学》《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回族文学》《伊犁河》《民族文汇》《西部》《南方文学》等刊，并入选多个选本。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作家出版社）。
一、创作年表：
（一）叙事散文：
《灰姑娘》，写于年，发于《青年文学》年第7期。
《下水街》，写于年，发于《民族文学》年第8期。
《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写于年初春，发于《民族文学》年第2期。
《陇头流水》，写于年春，发于《青年文学》年第3期，头条。
《河岸》，写于年3月，发于《民族文学》年第8期。
《背影消退之处》，写于年，发于《广西文学》年第9期。
《没有靠岸的人》，写于年，发于《广西文学》年第9期。
《中间地带》，写于年10月，发于《青年文学》年第12期。
《镀金贵族的孩子》，写于年11月，发于《广西文学》年第1期，头条。
《路边的浪子》，写于年11月，发于《广西文学》年第1期，头条。
《列车是略微颠簸的一种平稳》，写于年4月，发于《民族文学》年第2期。
《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被《散文选刊》年第2期选载。
《镀金的孩子》，被《散文选刊》年第4期选载。
《天鹅湖》，写于年7月，发于《青年文学》年第2期，头条。
《会说话的河流》，写于年5月，发于《民族文汇》年第4期，头条。
《南方小镇》，写于年暑假，发于《回族文学》年第3期。
《孤独的异类》（写于年5月）《飘走的蝴蝶》（写于年秋）《少年进城》（写于年初），发于《西部》年第4期。
《风中的呼唤》，写于年，发于《美文》上半月刊年第6期。
《风中的呼唤》，被《散文?海外版》年第8期选载。
《侗族媳妇》，写于年春，发于《南方文学》年第5期。
《消逝的村庄》，写于年8月，发于《民族文学》年第10期。
《冷冬》（写于年12月）《黄昏里的少年》（写于年7月初），发于《广西文学》年第10期。
《中国民族报》3篇，《羊城晚报》1篇，上海《东方教育时报》1篇，上海《闵行报》1篇。
（二）图书出版情况：
《南方的河》，叙事散文集，连亭著，作家出版社（公版书），年10月。
（三）短篇小说：
《朋友》、《田野调查》，写于年夏，发表于《广西文学》年第10期，头条。
《女人的河》，写于年秋，发表于《伊犁河》年第6期。
《文学的隐喻》，写于年秋，年1月发表于《文艺报》。
《谁是说谎的人》，写于年12月，发表于《作品》年第5期。
《难民》，写于年1月，发表于《伊犁河》年第3期。
《鸟叫声里的传说》，年初稿，年5月定稿。
《翅声喑哑》，年4月初稿。
《大雪》，年6月初稿，7月定稿。
二、评论推介：
李美皆：
连亭的散文《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写祖父母之爱，也写祖母温暖人世的大爱，以及对子孙无尽的抚爱。“几十年前，山区里的战争像麻雀一样叽叽咋咋地飞来，又叽叽咋咋地飞走。”祖母经历过残酷的战争，但残酷在她心里并不留痕，她惦记的是超越政治历史战争的更悠长的人间日月。祖母本不会种田：“爷爷参军离家时对祖母说，你守着田地养大孩子，有一天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打仗总有打完的一天，敌人被打死了，仗就不打了，稻子却总能一季一季地插下去，我们就年年都有粮食。只要你守好田地，布谷叫的季节我就回来看你和孩子。”祖母于是守着田地养大孩子，并等回了爷爷。从此，“如不是分别，耕田劳作的事，一定都是祖父祖母伉俪合作，劳作中掺合着壮乡人特有的笑谑和恼怒时的娇嗔数落”，与多数黔江壮族人一样。祖母插秧的习惯保留到爷爷去世之后，“你爷爷拉我来的哩。布谷——布谷——你爷爷从山那边喊我来的哩”，在她的体验中，田间劳作就是他们之间一种爱的形式。所有这些，都是女性力量的证明。——摘选自《名作欣赏》年第12期。
杨晓澜：《连亭印象》
已记不清是哪天初见的连亭，鲁院同学那么久，我甚至快要忘记她就住在我的隔壁。她总一个人寂寂地走，眼睛明亮，神情落寞。她显得特立独行，有几分另类、几分高傲。课她是不太听的，大家都好奇她脑袋里在想什么，也许是南方的故乡，也许一朵花开的声音。没课时，她基本在房里静静地睡，偶尔和我们打打乒乓球，偶尔聊聊文学。乒乓球是大开大合地打，文学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聊。我本“湘西土匪”，说话直来直往，但和连亭一比，只能甘拜下风，倒酒提鞋。
在班上，我们的年龄算小，可彼此说话也不多。写作的人大都比较矛盾，有时明明想和别人说话，却欲言又止。和连亭说得较多的有两次。一次是去民族文学杂志社，《民族文学》和《青年文学》是连亭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两本刊物，她从这两本刊物萌芽、拔节，茁壮成长。去杂志社的路上，我们聊北京胡同，聊南锣鼓巷的特色小吃，看大爷们在背街小巷慢悠悠遛鸟。另一次是学习快要结束时，说快走了，不知何时再见，聊聊吧。席地而坐，漫无边际地聊，其实都有点感伤，后悔还未及时了解，就要分离了。可能是年龄小的缘故，我和连亭说话最多，当前文坛的创作动态、小说、散文的生态环境、50后至90后的创作特征，想到哪聊到哪，甚至针对90后文学的一些创作情况，我们还发生了争执。在我眼里，90后模仿多，眼高手低的多，大都不稳定，偶尔能在新题材领域写出一个稍微有灵气的作品；抑或发挥想象，类似于用科幻和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叙述一种“长在半空”的瞬间新鲜物。连亭不以为然，作为90后代表作家之一，她在努力，在追求，企图寻求另一种新的可能。在她眼里，有太多的同辈志向远大，就是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作家，那些同道中人，在青春和严肃文学的夹缝中艰难前行，痛苦且快乐着。我喜欢这种争执，能在文学问题上深入交流且发生争吵的，对文学绝对虔诚。连亭这种气质，较真、执拗，不是硬要显得与众不同，而是坚守内心深处最基本的原则。
人品即文品，她的文学作品也是这样，有着90后少有的清晰的辨识度。这几年由于专注于经营推出80、90后作家，我对90后作家作品比较熟悉，90后写散文的少，写得好的更少。连亭的散文好，有着清晰的文脉、诗意的语言、精彩的叙事、冷静明亮的格调、自省悲悯的精神气质，对个体生命和历史时代有着独到的体会。
读她的第一篇散文是《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标题十分亮眼，整篇文章都弥漫着桃花流水，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生死面貌和对祖父、祖母一辈的村中老人之情写得催人泪下。“轻轻的，淡淡的，草木灰的漠然的味道”，有一种“物哀美”，像一声叹息，也如一口大钟的沉重敲击。我被诗意的文字和雾气缭绕的氛围所感染，被祖母的良善、勤劳和坚韧所触动，连亭打破现在无病呻吟、浅显浮躁的乡土散文诟病，用柔软、细腻、丰厚和扎实的文字，写出了对村庄和故乡的爱。连亭散文不少都着眼于故土，如《灰姑娘》《陇头流水》《下水街》《南方小镇》《会说话的河流》《那一代人的背影》等，将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亲一族，都从骨子和内心深处迸发。真情是散文写作的最大技巧，但除了情深，还必须视野开阔、舒展，需在司空见惯的题材写出新意。《会说话的河流》就是一篇好散文，将现实之河、人生之河和生命之河融为一体，倾听河流的秘密、外婆的秘密、鱼和舅舅的秘密，叙说生活中的沉沉浮浮、河流的孤独喧嚣、月光和渔火的明亮纯净、人类的喜乐和忧愁，写出了河流、土地和亲人的博大和包容。
从这些散文可以看到，连亭以散文出道，但她骨子里是个诗人。她的性格有着诗人的忧郁和担当，散文的语言也诗意十足，很多散文的段落就是一首诗的分行。她有着出色的对生命的体验和语言表现力，散文《冷冬》让人想起萧红，里面对灰黄的冬季、租客的窘迫、老人的孤寂和生活的寒凉描摹得惊心动魄，精到细腻的语言，绝望凄楚的心境，读后身心仿佛被吹了冷雨，抽了鞭子。这种孤寂感不是任何人都有的，何况是一个90后的孩子，这让人想起鲁院学习结束后，她最后一个人离开的日子，我们都走了，空空荡荡，她一个人，孤如寒鸦，小如蝼蚁。这些年，她在广西、上海、北京、安徽、新疆等地飘零。一个女孩，独自一人走在大江南北，心中冷暖，可想而知。
诗心的细腻和敏感，促使连亭的文字有着极好的感官能力，她对四季变化、人生故事、生活命运有着条件反射似的敏锐。比如带有典型视觉、嗅觉意象的花，连亭在《陇头流水》一篇文章中就写了玫瑰、茉莉、樱花、桃花等多种，创造了一个独特的感官世界。她还从触觉、听觉等感官角度细致描写了大量有关故乡的风物，大地山川是她的心灵呼应，虫鱼草木是她的交谈朋友。在我有限的视野，国内作家在作品中能将感官世界打得很开的，莫言是一个，90后作家中，连亭是一个。
连亭的所有散文，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中间地带》，写了她求学的大学城与农村之间的“中间地”，是小说题材中我们常说的城乡接合部。一条街道和一条铁路隔开的两个不同区域，一边是安静求学的乌托邦，一边是琐碎繁杂的“人间世”，连亭像一条静默潜入的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消失的农田，残存的菜地，豆腐块般的餐馆，充斥着汗水和金属碰撞之声的工厂；朝气蓬勃的学生，奔走忙碌的小贩，灰头土脸的工人；这些城乡变化、新旧交替和时光日夜重重叩击着她这个“两栖人”的神经。她感叹道：“从农村到大城市，通过不断的考试而变换生活的我，在衣着、知识和社会身份上已经是一个文化人了，然而我的血液、自尊，甚至未能完全矫正的口音，时时透露居住在故乡的其他农民亲戚所本有的一切。像我这样的人曾被定义为两栖动物，游走于乡土与都市之间。”我也是一个游移在“中间地带”的人，走在城市大街，和她有着一样的生命体验，很多生命相似的东西有时就像黑夜淹没我们全身，没有月光，甚至没有星星点点的萤火。也正如她说：“这一类被称为两栖动物的人，分裂地生长着，经历着还未能完全融合的两种文化的撞击，有时因撕裂而遍体鳞伤，有时因纷繁复杂而充满张力。”这是时代的难题，历史衍变的难题，连亭很善于将“个人空间”和“时代世界”串联，以“小我”写“大我”，以“小地域”写“大历史”，给作品赋予了更多的内涵和意义。
说了半天的散文，现在说说她的小说。她的几篇小说，大多写的是一些残留在脑海曾经刺激神经的奇异事物。韩少功说：“想得明白的写散文，想不明白的写小说”，小说能写出更多的可能性，也更适合表达某些主题。相比散文的透亮，连亭小说的视角更孤僻，笔调更冷硬，她审视着自我和世界，带着一种寻觅和孤独。从《文学的隐喻》《谁是说谎的人》《鸟叫声里的传说》《大雪》等作品来看，她小说语言成熟，带有诡异、悲凉、象征、反讽、丰富和深邃的气质，足以使她有成为优秀小说家的潜质。她有超出同代人的成熟和冷静，这表现在她对人类的困顿、挣扎和精神世界的荒芜有着特别的理解上。期望她能继续坚持探索，把潜质变成有形的力量和现实。
向卫国：《诗意的灵动与冷静叙事》
90后作家连亭的散文，完全不同于笔者接触过的其它散文类型，比如五四时期周作人、林语堂式的小品文、美文、哲理散文，后来的政治抒情散文、生活散文，以及新时期以来贾平凹、周涛、张承志等散文大家带有地域文化或民族、宗教文化色彩的散文，余秋雨式的历史文化大散文，林贤治、韩少功等集历史拷问、学术研究和哲理思辨为一体、兼具作家和学者特色的散文，以及近年以“非虚构”、“在场”为特色、直面当下现实的新写实性散文，等等。
作为一个年轻作家，连亭的写作虽还存在着些许缺陷，但其文学的基本格调和精神个性、语言风格已初步呈现。其风格可以辨认，却难以一语概之。非要进行归纳的话，个人认为，连亭散文有如下三个创作特点：一是文体的综合性；二是小题材与文学大空间的张力结构；三是对个体生命感受与时代冲突的冷静叙述与客观还原。
一、小说化和诗化的散文
连亭散文的写作从一开始就没有类似于许多前辈作家的“散文腔”，有的是一种对内在的“文学性”的追求。因此，她是怀着另一种“文学意识”进入写作的。因此，连亭的散文除了是“散文”，还表现出在叙述和结构方面的“小说性”、在思维与语言上的“诗歌性”特征，总体看显示出文体的交叉性和文类的综合性。
首先，她的散文大都细节丰富；在结构上多用电影式的“闪回”或意识流小说式的“时间停顿”、记忆的“碎片组装”等各种手法，让思维在时空中自由穿梭。“回忆”使作者拥有了再想象的合法性，她把一些清楚的记忆碎片，通过想象还原为完整的生活链条，使散文形成一种小说式的规模和结构。
连亭的散文语言具有诗意的灵动。作为一个女性作家，语言细腻，触感明显。尤其是环境的展开或背景与气氛的营造，展现出一种如诗如画的诗意感觉，
二、小题材与大空间
连亭散文最富于文学的创造性的地方，是她擅长在小题材中开拓出文学大空间，及由此形成的一种独特张力美学，这是其散文最有魅力的地方。
归根结底，文学无论动用了什么样的材料或题材，都要通过作家的想象进行根本性和全局性的再造，从而创造出一个独特的生命世界。所以，一部作品的空间格局，乃是作家的生命感受力和语言表现力的最主要考验。在此一点上，连亭似乎拥有突出的优势，难怪有人会将其作品的艺术表现效果与张爱玲、萧红的作品进行对比。连亭的散文几乎都是小题材，全部来自她个人的生活经历，到目前为止大部分或者最重要的部分都出于其童年记忆，另一部分来自其当下的个人日常生活，但是，作者的本事恰恰在于，将微小的题材处理成另类的大散文，其“大”不在题材，而在其文学空间。
由是观之，连亭散文可以形成一种小题材与大空间的独特张力场，读者由“小”处进入到一个看起来非常不起眼的生活“小世界”，但一路走来，却不知不觉地跟随作者的文字踪迹走出了一个文学感受的“大空间”。这里的“大”有两种意义。
一是主观感觉世界的全息感形成的“大”。连亭所写的陇头村、南河村（《陇头流水》）、下水街（《下水街》），乃至她求学的大学城与农村之间的“中间地带”（《中间地带》），在一般人的眼中，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生活小世界。他们和它们，在连亭笔下有日常、琐碎和庸常，而叙事主体“我”的观察和感觉却很独特。连亭的散文造成的文学空间，是在一个客观小世界中，包含了一个个相互勾连的意识的洞穴，一种“洞中之洞”，即“我”的一个个主观感受空间。这些主观性感受空间就像一个另类小宇宙，给人的空间感觉反而大于包裹其外的客观生活小世界。因为这些主观的感受空间，在某种意义上具有类似于物理学的全息性，产生于人体感官的综合性和全息性。
二是个体生命因其“人类性”而产生的“大”。如果说，“文学即人学”是成立的，那么，所谓的文学性，亦即“人”性。我这里说的不是“人性”，而是“人”性，或“人类性”，即人类作为族类在文学中的中心地位和永恒主题位置。；连亭的散文写了许多人，如《路边的浪子》写“我”偶遇的一个善良、大度、具有乐观精神的拾荒人，却在村子里遭遇诬陷和无端凌辱；《镀金的孩子》写的是“我”做家教时碰到的两个上海富二代小孩的故事；《文学的隐喻》写一个固执地看守着破败祖屋和古井的人（龙叔），以及他对生命的独特领悟；《陇头流水》写“我”在外祖母家的寄养生活，但贯穿着一系列人物的命运，其中最突出的是躲计生的母亲在河边的石洞里独自生下弟弟的故事和表哥的恋爱经历对两个家族关系的影响等；《没有靠岸的人》写“我”的同学何一平的故事，同时又虚晃一枪，写何一平的妻子阿远——一个平凡而又伟大到让人无言以对的女人，等等。当然重要的还在于，如何写这些人？将人放到怎样的命运中来表现他的生命轨迹及其与世界的关联？
表面上看，“人类性”似乎是抽象而缺乏一般的文学观念所强调的批判性的，其实不然，“人类性”是一种更高级的具体性，它的叙述主体依然是个体，只不过作者通过叙述主体的低幼化选择、以及对主体意识的有意抽离，让其感性的个体化得以保存和发展，而生命知性却停留于前主体阶段的“人类”层次。此种生命状态，颇类似于人类学家维柯对原始人类的思维研究所总结出来的“诗性智慧”，只不过这里更强调的不是思维方式问题，而是生命状态。这种“人类性”或“人类感”的获得，可以让感受主体和接受主体都感觉到自己与“人类”息息相通，而不是与某些人的关联与认同，这样的文学当然就会带来更大的生命空间感。
三、个体生命体验与时代叙事
最后，我们谈谈连亭散文对个体生命感受与时代冲突的叙事所采用的特殊方式。
总体看来，她的散文采用的是冷静的叙述语调。从文学批评的立场看，人们一贯强调的是作家要对现实生活进行观察和判断，因此，批判性的立场总是大受欢迎。但是，从根本上讲，一个作家要表达对现实的判断并非难事，要使自己的判断不被个人偏见所左右就不容易了，每一个个体的人对社会、时代乃至世界的认识总是有限的，过于强调立场，有时难免落入历史的陷阱，这一点对年轻的作家尤其如此。因而，我更倾向于一种生命力场和人类立场，这也是连亭散文让我认同的地方。生命的立场和人类的立场所强调的“人类性”，是写作的伦理底线和整体性的人类立场，哪怕作家对笔下的具体人物和命运不置一词，也必定可以保证其文字具有人类关怀的大价值。
连亭的散文写到众多人物的故事和命运，但她总是尽力克制着自己，力求对人物及事件采取客观的视角和冷静的叙述语言。读她的散文，可以感觉到富有反差的两种语调，一种是她面对自然和景物时的热情与抑制不住的叹赏语气和声调。另一种，是叙写人物和事件时，她的笔调反过来变得异常克制，有一种冷硬。连亭的两副笔调，形成了一种审美心理上的互补。读者能从其强烈的大自然之爱，感受到其内心的博大情怀。其描写人物时的冷静心理与理性，则根源于更深的爱：对待他者像对自我性命一般的同情与审视的目光。
任何一个人物的个体命运，总是与其时代的现实生活紧密地关联。命运的悲剧性和生命的疼痛感，多半来自于个体生活与时代整体的冲突。如何表现这种冲突，却常常会让人难以做出准确可靠的选择，因为对个体的有限经验而言，历史总是显得神秘而吊诡，对此，写作者表现出某种谨慎和小心也许不是坏事。恰恰是这种冷静客观的观察和表现方式，使作者大获思想之益，得到远超出其年龄特征的深刻的人性洞察力。
三、连亭创作谈：
我写作可能源于我敏感或者喜欢阅读，从两岁多就被寄养的经历，在表亲的夹缝中成长的经历造就了我的敏感。我喜欢读书，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读各种课外书，几乎每天都写日记。没人要求我这么干，实际上根本没人管我，是我自己只有读和写的时候，才觉得内心是丰富的，就好像有人在跟你交谈一样。小学四年级时，我就把原版《红楼梦》读熟了，读完觉得很伤感。初中时，我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有意引导我把文学史上留名的古代、现当代作家的代表作都读了，有些作品我看了很喜欢，还反复读了很多遍，像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路遥的《人生》。高中时，我经常造访语文老师的书库，他经常把长篇小说推荐给我，《基督山伯爵》《茶花女》等等。很难想象，我居然在应试紧张的中学阶段读了那么多的长篇小说。以至于我偏科十分厉害，除了数学我其他科目（包括物理、化学）几乎都考将近满分，而数学经常难以及格。多读了，也会在日记里胡诌些诗歌、散文、小说，几乎不怎么当回事，只是将它们当作心路历程珍爱着。上了大学，周末修“国学”，要经常写古诗词，那时我写的格律诗、词、赋，经常得到表扬。所以，大学一年级、二年级很多时间是花在写格律诗词、练习书法上的。大二时出现了一个转折，我加入了“采薇文学社”，这是一个纯文学观念很强的校园文学社团，创办于年，有季刊《采薇》，一年四期。“采薇人”执着于纯文学写作，并且大都患有精神洁癖，这影响到了我。这期间，我开始了有“纯文学意识”的写作，后来在《青年文学》《民族文学》《文艺报》等刊发表的《灰姑娘》《下水街》《文学的隐喻》都是在这个时期写的。
说到发表作品，这种机会对我来说很偶然，因为即使进行有“纯文学意识”的创作已经很久了，但从未想到过投稿给杂志而发表的事情，写的作品也是在当时的校园内刊《采薇》发而已（比如《灰姑娘》《下水街》《文学的隐喻》等篇章，年到年间，已在《采薇》刊登）。年，是我文学创作生涯的一个转折，这一年，我偶然看到《星星》诗刊夏令营的征稿启事，就带着试一试的心理，把自己日记本上的写的诗整理了20首投去，不料被选上，并与白左一起得到当届老师最多的肯定和表扬。在那里，认识了潘云贵、若非，若非把我介绍给《民族文学》的石彦伟。我给石彦伟邮箱发去我的两篇散文，就是《下水街》《灰姑娘》。《下水街》被《民族文学》选中，《灰姑娘》被《青年文学》选中。从此，我就走上了写作与发表作品的道路。
第一次这么细致地回想自己的创作之路，想来我是十分幸运的。有一些真诚的朋友，有石彦伟、陈集益这样的好编辑看着我成长。此刻面对文字时，仍不免有些落寞，可是想到写作给我保留了一席真诚之地，我仍会虔诚、执着下去。
年9月4日
四、散文
有没有一袭桃花落在水中
连亭
入冬以来，村子里已有七个人过世了。祖母说。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说田里的庄稼枯死了一样。我想起了，很多张生动的脸。还有轻轻的，淡淡的，草木灰的漠然的味道。和满天纷飞的雨丝一样，这些草木灰轻微，却丝丝冷入骨髓。
祖母早就耳聋了，眼也早已看不真切，可是她说她知道冬天的冷。她越来越能知道冬天的冷了。
上一个冬天，她娘家的姑嫂来看了她一次。她说，我觉得你好面熟但就是不知道你是谁了。
挂在门角用以辟邪的桃叶已经又一次干枯。风呼呼地吹动，干掉的桃叶发出沙沙的声音，随即像被解开纽扣般脱落，被风带到很远的地方。
每当村里有死人，祖母都会吩咐母亲到溪边折回一截桃树枝，挂在门角，这种习俗很多年前就已在南方村落里生根，祖母坚守不已。这桃叶一次次插上新的，看着我母亲插桃叶的手，祖母的脸都会一次次地抽动。
每当黄昏降临，风中就飘荡祖母的一声叹息。孩子们不理会她的心思，赶着在吃饭前玩最后一次游戏。祖母坐在门槛，眼睛无神地望着远处的雨丝，仿佛那远处有什么声音在召唤她。
时间柔软而疲倦地摆动着，纷飞的雨用眼睛压低了树木，压低了村庄，寒冷有时在祖母的肩上，有时在祖母浑浊的嗓子中，蜷缩的熟眠，已在冬天离她而去。
南方之南渔民晾晒一个个日子的地方，岁月已像一把无情的杀猪刀，将一个佝偻的老太婆变成了一个坐在半掩的门前看雨的木头。
小雨落在暮色里，暮色带了几分潮湿的灰暗。小雨落在村头的稻田里，稻田里的青蛙迟迟没有醒来。小雨钻进祖母白花花的鬓发，粘在干皱松弛的脸颊上，布满皱纹的脸更苍老了。那些熟悉的小路在雨中缓缓伸向远处，隐隐约约梳洗着那些故事里的遥远人物的脸庞。
“老五……”
祖母在娘家村口远远叫唤着六十多岁的弟弟。她刚进村口。弟弟戴着草帽在稻田里割稻谷。她的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已经在几年里过世了。现在这个弟弟，和她站在一起，根本区别不出年龄，他们都一样老态，干瘪。
十一月的和风吹着金灿灿的稻田，那是祖母生命中最后一个秋天了。在那个秋天里，她最后一次回娘家。
“大姐，你今年来得好早。”
“老五啊，明年我可能就不来了。”
老小弟像往年一样提着老大姐的蛇皮袋，一边走一边聊着。
田里的黄稻被风一浪一浪地推向天边。
这生养了祖母和她的兄弟姐妹的村落是怎样的村庄呢？从柳州出发，沿着柳邕国道驱车两小时，就会到达武宣县。从武宣县逆黔江的源流武来河而上，两岸山体越见雄奇。过瑶族、汉族和壮族杂居的桐岭镇，进入龙山达开水库自然保护区，葱葱郁郁的山峦开始收拢，河床变得幽深，一头扎进水库里，然后沿着黑水湾向外流去。那水库据说是当年长毛留下的。金田起义未发前，大长毛带着小长毛，轰轰烈烈干了几个月，垒成这水库。后面跟了石达开的名，叫“达开水库”。洪秀全坏事后，有改叫“福来”的，有改叫“富安”的，武宣解放后有叫“卫红”的，如今兴起保护传统文化的浪潮，村长一次开会回村后，振臂一呼，仍叫回“达开水库”。水库的水平静郁秀，阳光下清明灵动，闪着活泼的粼光。水上的树林子和草莽苍翠得发黑。水库被树林子环抱着，像被笼紧，又像要被团团的苍翠抛出去。林子后面有一片山茶树，圈着十几户人家。一户家门半开着，夜里扑拉扑拉摇曳着一点灯火，光影在横梁上晃来荡去。这就是祖母的娘家了，现在是她的老五弟住着。
那一片山茶树，是祖母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种的，每年春季都开花，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弥漫整个后山。
老小弟靠在门角喝稀粥，老大姐在厨房里叨叨，应该收拾几样菜哩，老五，你这日子过得也太俭省了些。
大姐，我一个人早习惯了歇。
你最不让我省心啊。祖母像小时候般照顾她的兄弟。时间过去了七十多年，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习惯保持至今。
几十年前，山区里的战争像麻雀一样叽叽咋咋地飞来，又叽叽咋咋地飞走。祖母藏好家里的粮食，拉扯着她四个弟弟妹妹往山里躲。村民已经陆陆续续疏散离村，大家都要到百花山里等待战争的过去。二弟抱着酸菜坛子，三妹抱着一小袋红薯，老四老五最不争气，临着离村了还只顾瞎玩，把一只鸡的腿绑到树根，害得那只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咯乱叫，一个鸡蛋就滚到了树根。老三叔不肯走哩，快过年了，他说他看不见了，守着老屋子，死就死吧，一把年纪也不亏了。十五岁大的祖母硬拉着他也不走，急得直哭了。老三叔最疼人了，还真就被进村的鬼子害了，家里能吃能带的全被拿了，油缸里的油鬼子带不走，鬼子还在油缸里拉了一坨屎。祖母说着，抹了一把泪。她的记忆那么遥远，实际上也越来越少了。
家里没米了，阿爹让我拿一篮鸡蛋到镇上换米，家里这么多口人，可不能饿着。村里到镇上二十几里路，坑坑洼洼，磕磕绊绊，谁知一根茅草把我拽倒了，篮子里的鸡蛋打在路上，全烂了。回家阿爹是一顿鞭子，说饿着你们四个弟妹。还是老三叔救了我，让阿爹停手才没打死我。
大姐放牛在水沟里捞的鱼也换了米喂我们哩。我们没娘，大姐养活我们。
那是秋天的事了，秋天她老五弟怎么也想不到开春要来我们村给她送终。
我们都记得那个春天，记住桃花开的日子。一场绵绵不尽的雨后，天气渐渐变得晴和。空气里隐隐约约有了阳光的味道，却始终无法捕捉。
从晨曦到日落，桃花舒展它的五个花瓣，几分微妙、几分醉人、几分清淡、几分甜腻。
那时我在读池莉的文字，其中有写到，“苏醒是熬出来的，人生的春也是熬出来的。每个人的人生热透一次，冷透一次，爱透一次，恨透一次，苦透一次，甜透一次，梦透一次，醒透一次，笑透一次，哭透一次，于是乎，人生也就不那么平庸了。”
祖母平凡的一生是不是也是如此？雨后的第一个日头刚刚升出了地平线，像没熟透的西瓜瓤，红得有些惨白。
春天微冷的阳光下，桃花瓣握在手中，真切的湿冷。冷彻手心，冷香四溢，像是用它的冷艳述说，动人的不只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的煽情同样不只是浮艳。
“桃花开了，春天开了。”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稀薄的阳光透过花枝投在她的身上，闪着湿润的光斑。谁也不知，年迈的祖母前一天还能微笑着告诉她的子孙——“春天来了”。第二天她就去了天堂。
天堂了结了她辛劳的一生。是否如此？
她的观念里从未出现过天堂这些字眼。和许多老人一样，他们走了，我记下几个字：草木一生。谁都不例外。他们活着时，像庄稼一样茂盛，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他们走了，像收割后田里剩下的秸秆，被翻进土里，变成下一季稻的肥料。
开春了，祖母要下田插秧。祖母耳聋了，眼瞎看不清了，还要坚持下田插秧，我爸妈不让她去，她唠唠叨叨吵着坚持要去。我爸妈没法，只好让她去了。我妈说：“娘想爹了。”是啊，布谷叫的时候，祖母都说是爷爷来看她，于是她就要去下田插秧了。
祖母系上头巾，穿上蓝壮衫，提着簸箕躬着腰背走过走了几十年的路，去村子外的水田拔秧苗。秧苗一畦畦青青地长在水田里，祖母把它们从秧田里拔出来，码齐了，带到别的水田，弯着腰一行一行地插下去，秧苗就精神地整齐地长在稻田里，吸足绿肥，喝饱田水，来日长出稻穗，长成金灿灿的谷物。
曙色正往芦苇一点一点渗透。人浑身上下冷踏踏的。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从脚底往上灌的寒气。不时一只野鸭从芦苇窜出，低低飞过水面，往树林里去，也没有打扰到祖母。
祖母被浓重的开春气息包围，水田映着她，映着天，分不清天和地、禾苗和泥土。她弯着腰，身子前倾，摸索着往水土里插秧。从远处看去，稠密的浓雾中，她整个人融化在里面，只有一个模糊的身体的轮廓，在白晃晃的水田里。
当太阳把光热融进河流和水田的时候，祖母插了两分田，她的速度明显慢了很多。她以前可是种田模范。大生产运动的时候集体劳作，别人都贼着心眼想偷懒，祖母却勤快而麻利。那时粮食太少，田地太多，耕种的季节，下雨天人们也不休息，各自赤了小脚，冒着雨，从烂泥巴村路上走到田野，一边谈论着东加长西家短，一边跟着生产队长种田。他们在田里把脚拉开成八字，弯下腰，垂下两手，一丁一丁往水里插秧苗。待到田种好，各人身上早已湿透，就回到田沿，把湿衣服脱下，妻子帮着丈夫，姐姐帮着弟弟，相互拧去雨水。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祖母总是在祖父耙好田后，一个人早早地种完自家的田。种好自家的，还去帮别家儿种田，人人都夸她心眼好，别人都说“廖大家里的”人儿爽劲，干活不含糊，一早上能插好半亩田。
祖母是很爱庄稼，很喜种田的，这点我们家都知道。年祖母六十五岁的时候，我弟弟出生，父亲喜得儿子，从此打算留在家中好好尽孝道。他开始思量着为他母亲过生日。可是一问祖母，祖母并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她说家里孩子多了，她父母亲就不记得她的生日了。父亲一再要她回忆着说出一个日子来，她最后说她父亲叫她桃，大概是桃花开的时节吧。于是父亲张罗着，要在年桃花开的时候，给祖母过六十五大寿。那年，桃花夹道缤纷，大厅里摆上各色菜等，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来齐了，父亲却找不着我祖母了。
大家忙里忙外地为祖母过寿，我祖母拉着我，往水田插秧去了。我站在田边看着白茫茫的水田，一只青蛙噗咚一声打开水面，声音越过空旷的田野，在草丛、树枝、牛头、人耳中回响，人们就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我如今依然记得那年桃花开的震颤中，万物告别冬眠，在一个下雨的夜晚迁移，把消息放进祖母的油灯。一群喜鹊从祖母早醒的第一天就开始聚集，一只，两只，三只，然后是一群，在祖母一只说话的手上，冲破纸窗，在人们的头顶上叫到日出。
我问祖母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要种田啊。树上的桃花开了，人心就暖了，人心暖了就要种粮食。祖母答道。
那你怎么那么喜欢种田啊，你看我爸妈他们都没来种田，他们都在家里的。
你爷爷拉我来的哩。布谷——布谷——你爷爷从山那边喊我来的哩。
“布谷鸟叫我就来”，这句话在祖母耳边响了大半生。这声音穿越河面，穿越滩涂，涉水过溪，一定记得祖父祖母的一切，在每一个过去的日子，给庄稼人带来温暖。
种了稻谷，锅中煮几碗香米，热气腾腾地捏成饭团，成为出村干活做事人的美餐。如不是分别，耕田劳作的事，一定都是祖父祖母伉俪合作，劳作中掺合着壮乡人特有的笑谑和恼怒时的娇嗔数落，在那些长长的有所期待的日子，他们一起叮咛着擦去哭闹儿女的眼泪，和所有的黔江壮族人一样。
祖母小时候不太会种田，祖母喜欢上种田，是嫁给爷爷之后。祖母十八岁嫁给爷爷，也把自己的爱带给了田里的庄稼。
爷爷参军离家时对祖母说，你守着田地养大孩子，有一天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打仗总有打完的一天，敌人被打死了，仗就不打了，稻子却总能一季一季地插下去，我们就年年都有粮食。只要你守好田地，布谷叫的季节我就回来看你和孩子。
祖母去世的那个春天，河边的芦苇只是冒出青白的牙尖，河水依然清冷。祖母赤脚涉过浅浅的一片河水，河水波动着，把她映在河面上的影子捣碎了，灰白的头发在水影中拉得好长。她有时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就说，我认识你哩，你这会子来做什么，我没空搭理你，我要去插秧了。
那天祖母一个人在田里鼓捣了好长时间。路过水田的人都说她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别人喊她，她听不见，她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嘿嘿地对着别人笑，露出空洞的嘴巴。赖三叔问她好，她说小韦你长这么高了。小韦叔问她好，她说阿赖你老几岁了。我的祖母人已认不清了，但她仍记得怎么把秧苗在田里插好。
风从水面穿出来，吹乱她的鬓发，她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挤作一堆，更难看了。雾气渐渐升腾起来，在她身边滚动着。岭南早春的天气就是这样，早上放晴，傍晚却飘起雨来。祖母直到天黑才带着咳嗽声回到家中。
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把我母亲吓坏了，不住地自责起来，对着我爸说怎么着也不该应着娘去的。祖母一生很少生病，也很少让人照顾，她不愿成为别人的拖累，让别人照顾，她会心里难受，所以过去的几十年里，无论怎样不舒服她都自己忍着，没让母亲照顾她。而这一次，她微笑着安静地躺在木床上，任凭我母亲给她烧热水擦洗身子。
祖母发着烧不停地喃着些胡话，没有人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有一两次我爸说祖母在喊我爷爷的小名。
爷爷是在我五岁时走的。爷爷年轻时丢下一大家子给祖母，一腔热血地参军，经历了中越战争，战后仍在队伍中负责背冰，生病后退伍回村，由于不注意医疗和保养，渐渐发展成肺结核，一米八几的人就一病不起，不济事了。祖母日思夜想地盼回来丈夫，却不想已是个病号子，但她没有怨言。她在爷爷多年不在家的日子里照顾着我那九十多岁的曾祖母，那会子又照顾起自己的丈夫。
我五岁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我的年近百岁的曾祖母并不知道，全家人瞒着这个十岁就作为童养媳嫁入我们家，后来又因为早年丧夫而变得性情古怪的老人。古怪的曾祖母每天对着给她送饭的祖母叨叨我爷爷怎么这么久没来看她，祖母说他在外忙着哩。她不搭理祖母的话，眼睛直望着深长的屋子，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吃饭。我进屋去拿她的扇子，她就狠狠地骂了我，把我吓哭。祖母只好牵着我的手走出曾祖母深长的屋子。我磕到门槛时脑袋抬了起来，却看见她眼角湿湿的，我自己就不敢再哭了。我六岁半的时候，曾祖母也离开了人世，家里就只剩祖母这个老人了。
我爷爷是怎么在二十岁上娶了我祖母呢？
河川里的细流流了许多年。稻田里摇曳着新鲜的禾苗，清冷的风变得舒缓暖和，拂动在水波上，唤起了黔江岸边人的回忆。
农历三月三是杜鹃花开的季节，或红或紫地爬满整个山坡，山雀叽叽咋咋在松树林嬉戏，壮乡的赛歌绵延整个河川。有一些船只隐没在春日的芬芳中，蜂群伴着花朵起舞，燕子飞来了，在天空点缀许多的音符，紧接着歌声从年轻人的生命中诞生，人的呼吸如潮湿的藤蔓，河流首尾相接，水漫过黔江人发芽的歌声，欢笑的露水，沾湿树叶装饰的图腾，露水落在泥土中，泥土发热，雨水在深黑的屋檐下发酵着，春的心脏开始活泛起来。
我爷爷骑着果下马穿越整个河川。果下马是来自山林的马，我爷爷是来自凤凰山的小伙子。
姑娘的采茶歌娇滴滴的像露水，壮小伙的打渔歌悠长辽阔穿越整个河面。姑娘壮锦裁成的服装映满河水，小伙子结实的壮衫白又白。我回忆起故乡时，耳朵旁就响起摇船人催橹的歌声，如果下起了小雨，心情就湿湿的。这里的男子都穿短小精悍的壮衫，女子则是上身穿斜扣的衣衫，下身围过膝的蓝布裙。赛歌人或骑马而来，或乘着小船，浮江而下。
“嗨咯——”长长一声穿破晨曦的雾霭，河滩上一个小伙放出洪亮的嗓音，喜得姑娘们争涌着上去与之对歌，十几个回合下来，没有姑娘对的上的，都羞答答地败下阵来。这时小伙子们开始骄傲起来了，指着花花绿绿的姑娘们说，快认输吧，认输了跟哥哥回家去做媳妇儿。姑娘们羞得恼怒了，这时一个女孩儿喊道，快叫大姐儿来，叫大姐儿来把他唱下去。于是两个姑娘急急忙忙地跑到祖母家，把正在给弟弟妹妹做饭的祖母拉到赛歌场上。
这个哥人高马大的，可能唱了，我们也不服气哩，大姐儿丫头中最能唱，你把那高个儿唱下去，给我们丫头争口气哩。她们边往河川赶边说着。
我的祖父和我的祖母就这么遇见了。他们分别代表着男女两个阵营，咿咿呀呀地唱，唱过茶歌唱渔歌，唱过渔歌唱酒歌，唱过酒歌唱花歌……从日中唱到日落，又从日落唱到日出。
于是，黔江两岸的人都知道廖家大少和黄家大姐儿对歌对了一天一夜。人们开始疯传他们对歌后双双作为迎春代表走入花丛。我的祖父祖母，结结实实地恋爱了。
祖母生养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我姑妈嫁给了小学校长，另外两个儿子在饥荒的六十年代喜欢上同班女同学没钱娶回家，至今还守着初恋那份情。只有我的父亲娶了我的母亲，并为她生了我们几个孙儿。
祖母一生为别人操尽了心，却唯独不管伯叔二人的婚事，他们之间似乎达成一种许久的默契，闭口不提成家之事。那些我不能触摸的事物，有着和水一样缓慢的生命，而整个湖水都是树木花朵的眼泪，土壤中的密码，在期待中发黑的种子，泥土深处小小新生命的嘤嘤的呢喃，重复着花木的童音，被风编织的树叶，手拉手踩过月亮的水面和天空，在唯一没有记忆的地方留下波痕。
直到有一次，叔叔整整三天三夜不归家，祖母开始向人打听他的去向。有人说曾看见叔叔着魔似的，扛着一坛酒往后山上去。也有夜里寻牛的人说好像听到有人在山茶树下，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唱，还有酒坛子打破的声音，以为是酒鬼还魂了。也有放鸭子的人说天亮的时候，发现他躺在山沟的石头上，白花花的山茶花从树上落下来，覆盖着他。
祖母终于是坐不住，没等父亲回来，没等天亮，就战战兢兢拿手电筒出门寻找。月夜，满地白晃晃的，山茶香气从月光中出来，山头，树木，村子在黑夜里拉长影子，遮遮掩掩，躲躲闪闪，虚虚实实，有有无无，撩得人发悚。祖母拉紧衣领，颤着身子，向前迈步，偶尔踩到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仔细用电筒一照，是一朵花，更浓的香气从脚底直扑向鼻孔。祖母心里一急，用手把残花骨朵移开，踉踉跄跄跑开了。一只老鼠赶在她前头死命窜到茶树根底下。
第二天祖母在厨房做早饭，心里正犯嘀咕。太阳出来了，叔叔却站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山茶花。我从山茶树缝望过去，看见祖母从厨房拐角处一颠一颠向他走去。
叔叔向祖母交代了所有的事情。
春天的夜里，我的叔叔抱着酒坛，在山茶香中失去知觉。山茶花香搅得他心烦意乱，于是他独自往后山野鸭渡去过活。岭南的山岭中常有宽阔的湖泊，储蓄深山流出的细水，他路过湖泊，路过水库，寂寥的湖面上，连水鸟都没有。幽幽的水面在晨光熹微中变得很模糊，朝霞点在湖面，湖面不断更替颜色，灰白，灰黑白，灰褐，墨绿，鹅黄，橙红，赤红……万万千千的颜色在湖里安静地扭动，发酵……像叔叔手中爷爷当年酿的陈酒。
阳光变成一条白鳗鱼，润湿，平滑，在湖面游动着，闪电一般。叔叔想用网去网，却精疲力竭地躺在了湖边。然后他梦见耕地，他摸索着，翻耕着，这边种上玉米，这边种上黄豆，这边种上花生……
于是在那样的事情之后，我们都知道了叔叔年轻时和茶花女同学的秘密。
叔叔和祖母的默契持续了多久，好像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他们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达成共识，然后就一直这样。生活发生的开头和结尾会让人蠢蠢欲动，但谁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耗着，去追究那千丝万缕的细节。
这几年，即使是在我们黔江，这样甘蔗地遍野的穷乡，趁大人在地里干活偷偷用糖拐走儿童贩卖的人贩子也是来了一茬又一茬。男人或者女人，穿的整整齐齐的，打扮成学生模样，脸却是贼溜贼溜的，混进村边的官道，另外的人开着面包车远远躲着接应。地里的庄稼人在冒着大汗干活，收工了却不见了自家儿女的。
渔村是个鱼篓的形状，三面被黔江环抱，两面河岸又有山，实在适合作案后躲避撤离。山林，更是总被一层水般的雾气笼罩着，慢慢地在时间里拉长，飘荡。这古老、苍翠的山林春天坐落在冷雨中，见过许多人来了又去，有些人，被它高高托入早晨太阳的光辉里；还有另外的一些人，他们像秋风中的落叶，灰蒙蒙的，埋入土里，毫无色彩，充满遗忘和死亡。山林外黔江流逝着，宽阔的河流里的波浪一排排打着石岸，更显安静，人们几乎什么也觉察不到。只有河里静静的漩涡，令人想起它们和过去的某种东西相似，而也只有山林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春雨，在这座偏僻的村庄静静的时空中，缔造了一种充满等待充满寂静的默契。红色的大地，在延伸，往不知名的深处。
渔村内外传说那个歌喉漂亮的女人，传说那个善良的女人，他们从自家里屋缓缓走出来，一边喝稀饭，一边抽着点到头的烟，和人谈论着一个女人，我知道他们讲的是祖母。
祖母偏瘦，而且有一张瓜子脸，挺鼻梁，黑眼睛，脸上黑黑的留着太阳的痕迹。而她从来不在乎她的肤色，因为她是庄稼人。
她会在傍晚从田里收工回来的时间，走到村口地头，把那些贪玩舍不得回家的孩子一个个劝回家。男孩子很淘气，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大人也管不着。祖母就会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或者一块巧克力。只要小孩把手洗干净回家吃饭，她就把糖果给小孩吃。从此，村里丢小孩的事情少了。时间久了，嘴馋的孩子会故意呆坐在村口等着祖母，什么也不干，直愣愣看着水田的方向。祖母心软，就早早地收工了。卖画糖的老婶子问祖母，你的糖怎么总是买得多，祖母只是微笑着，乐呵呵地点着头。
祖母总是笑眯眯的。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老人都会问，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她说我和我那老鬼给孩子们分糖了。
她是善良的，对长辈，对丈夫，对儿女，对他人，都是如此。她就像粮食一般，从不挑拣食客，不区分民族，一点一点奉献自己的能量。
关于她的善良，黔江还流传着一个故事。那些日子是冬天，大片大片的甘蔗地被人们割得光秃秃。一大捆一大捆装上车，车下两个黑黝黝的汉子，嘿哟嘿哟往车架上扛蔗杆。一辆辆冒着黑烟的农用车打村庄开过。堆得高半截的甘蔗堆被颠簸得一摇一摆。孩子们最不安生，在悠长的午后，掩藏在自家的木门缝里，在甘蔗车经过时，他们冲出门，枯黄的头发被风吹向遥远的天际。事情就在午后人们最恍惚叭咂睡眼的时候发生了。小孩在车头掠过门缝的一刹那，飞快地闪身而出，在蜡黄的甘蔗头上狠狠地抓了一把，几乎就要被打转的车甩到车轮下。正准备出村查看田地的祖母伸出簸箕，罩住小孩，像捞鱼般把小孩捞了出来。她的手却因为用力过猛，落下病根，在下雨的日子总会风湿疼痛。
如今祖母躺在床上，她爱插秧的双手安静地搁在被子上，伯叔姑妈父母亲还有我们几个孙儿都守在她身边。她没什么遗憾了，她始终微笑着，一句遗言也不说，我们都知道她要去见爷爷了。
祖母第二天早上在我们身旁告别了自己的段落。母亲和姑妈从箱子里翻出寿衣给她穿上。那是她几年前眼睛还看得清时缝的，颜色像河水一样碧蓝碧蓝的，整个祠堂都沁润在一片水蓝中。父母亲走了出去，在长长的早上日光的斜照中，父亲和母亲都表情肃静而庄严地把家里门窗上的桃叶和艾叶卸下来，挂上白布。那白布衬着树上红红的开得甜腻的桃花，几瓣被吹落，掉在了来奔丧的人的脚边。
我看着桃花，想着她不能再给我扎红头绳，鼻子酸酸的哭了。长长的午后，我坐在盛开的桃花树下，开始进行我人生的第一次对祖母的回忆。芭蕉叶大栀子肥，祖母每天把温暖的手伸向我，在我翘翘的发瓣上系上红头绳。然后我挂着祖母的红头绳，跨出家门，在河川听春天的儿女们对歌，在溪边的桃树林追蝴蝶，在村弄一带燕子一样掠过，走过春天，走过秋天，慢慢地长大。
可从那天起，她不再给我系红头绳了。南归的鸟再一次回到村庄，颤动着翅膀在屋外唱歌。桃花在柔和中消逝，土地打开尘封的皮肤听见花朵凋落的声音。泉水饶过花瓣的嘴唇，石头，绿叶装点了尘封在冬天的事物，微小的生物在春天舒展成另一些花朵，季节在妊娠的悸动中繁茂如人的头发。水从生命流过，摇摇晃晃的石头中有迷茫的花香，时间膨胀得像一个饱满的黄昏的水潭，轻轻拂去黑夜留下的皱纹。
匆忙的葬礼过后，坟上燃过的纸灰还有余温，风吹过，变成凌空飞舞的黑蝴蝶，被雨打湿落下来，和桃花瓣一起融进泥土。那一刻祖母一定心满意足，土地在她的发下，露珠在她的肩上，她和河流一齐并肩躺下，带着月亮流向远方。生长歌声的河川，岁月是一次涨潮和与之相同的退潮。河水带来故事，如带来星星般的鱼虾，带走人们，如带走一艘平凡的木船。
之后，我们在桃花盛开后的村庄外面，继续种未种完的稻田。之后，我在毫无秩序的春天为树叶系上铃铛，在收割的秋日做过许多梦，但从来没有在冬天的某一天再遇见祖母。冬天的黄昏是寂寥的水，平整的冷风吹过空荡荡的田野时如一支忧郁落寞的长笛，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云彩分割成冰冷的手指，在深夜揭开熟睡人的棉被。
春天河水仍旧咚咚地敲响，小孩子跳着，凌乱的脚印像一张地图。春天来了，就会有一条一条的河流过，桃花随风戏蝶翩跹起舞。春天浓了，河边牛儿饮水，歌声朝饮水的嘴唇流过来。人们收拾好包袱，献上歌声，重新在泥土中扎根发芽，成长为一棵棵庄稼。我从橱窗和报纸中间探出头来，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所有和我有关的人，他们大多数藏在一句句熟人互相打招呼的话中。
（原载于《民族文学》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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