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财神湾裕兴杂货店故宅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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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财神湾裕兴杂货店故宅的歌

程红旗

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住在财神湾。

荻港财湾街96号,一座粉壁黛瓦的徽式老宅,一个远去的小徽商裕兴杂货店。

“无徽不成镇,无绩不成街。”明清时期,长江中下游地区镇子多因徽商聚集而兴,古镇荻港也是其一。“家山好,小镇傍江流。荻浦归帆云天外,江光塔影鹊矶头,笛韵起河楼。”(郭珍仁《忆江南》)荻港老街,起于现代作家苏雪林徽商家族南桥日昌油坊,终于江边大王庙苏氏家族日盛冶坊(“锅坊”)。跟哗哗入江的德胜河走平行线的老街,在上街头拐了个曲线柔美的弯,那段老街又有个“金银气”满满的名字——财神湾,也叫财湾街。财神湾多篾匠店、木匠店、弹花店、炮竹店,虽不如中街、德远街和德胜桥人头攒动,也曾是石板青青马头墙,商铺作坊挤挤挨挨。

老街每户门头,都钉有一块蓝底子白字木门牌,我家门牌号原先是“财湾街96”。这座老宅,起初由来自徽州的曾祖父兴建,“被天难”(遭火灾),祖父重建,鬼子飞机撂炸弹,夷平后头好几进,现存临街门面楼、堂前、后楼和灶屋,残破院子矮墙渐矮,狗尾巴草摇摇摆摆,一路向荷花塘延伸过去。

小时候,老宅住四户人家。大姐外出读书工作,母亲带二姐小平子住两个天井之间后楼窄窄的底层,窗子小而高,梅天墙回潮,米长绿毛;我跟老保姆孟妈、半身不遂的孟伯伯住临街阁楼上,靠回廊一边芦席为墙,亮瓦能瞧见高天流云;二妈妈家过回廊住后楼,古壁门贴满小学奖状;房客永丰圩夏奶奶家或者县石场谢伯伯家住门面西房,夏奶奶方言如歌,夏老爹提篮江边卖油条麻花子,谢伯伯嗜烟,我和他儿子去街上捡烟蒂子回来给他加工过瘾。公共灶屋可能是早年仓库,缸缸灶子和大小水缸各就各位,大缸装从江里挑来的吃水,小缸装从荷花塘拎来的用水,葫芦瓢、吹火筒、筅帚、丝瓜布林林总总,炊烟熏得屋椽子像涂了锅底灰。那年发大水,风雨交加,母亲屋子地板飘起来,我们从临街窗户下楼逃水荒,小船悠悠,顺着老街浪打浪,一直划到下街头荻浦饭店附近老菜市。

老宅肥嘟嘟的冬瓜梁,刻了云纹;老重的大门,过年贴对子下门板清洗,要两个人抬;堂前青石门槛门框,光滑润凉。热天中午,邻居春霞、春香子、大美子、根水子跑来“抢位子”,坐在门槛上跟我们“吃石子”、“下茅缸棋”。赵妈、吴妈、春霞妈妈,坐在竹床、小竹椅子上摇蒲扇芭蕉扇乘凉“呱古经”。赵妈儿孙满堂,有福,街坊做喜事总请她钉喜被子,吴妈是母亲单位卫生院清洁工,经常送吴伯伯炸的油货给我们吃,春霞妈妈小名“小姐”,瘦削窈窕,能用粗麻绳、“抬扁”抬几百斤重的“大片”(抛江石)走跳板上船,嗨哟嗨嗬,唱即兴编的号子,小姐年年不老,只是后来笑起来终于有了几丝鱼尾纹,那笑容是太阳轻抚的德胜河微澜,掬一捧可以咕咚咕咚。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

山重水复,古道迢远。那还在清朝年间,可能是某个农历新年后的某个吉日清晨,我曾祖父那一辈,弟兄六个一道,从徽州歙县老山里某个聚族而居的村落挥别亲人,踏上了外出经商谋生的漫漫旅程。他们大概走便捷的徽青古道,出徽州,青阳、泾县、南陵、繁昌,一路风尘,落脚在长江南岸一个荻芦丛生名叫荻港的镇子。出师未捷,四个弟兄选择了去外省寻找商机,一个不幸“被天难”而亡。只有我曾祖父适者生存,在财神湾落地生根,开枝散叶。他买地盖房,成家立业,经营手工作坊和裕兴杂货店,一时间风生水起。

曾祖父酿的酒不怎么出名,但醋坊和杂货店声名远扬,姑母回忆,老长辈用古徽州配方技艺酿醋,米醋飘香,引来四路八方客商批发,挑的挑,抬的抬,过老街,上德胜桥,就像过年玩滚龙一样热闹。曾祖父开店,“义在利先,财自道生”,主营油糖纸张,又见缝插针,灵活经营,生意虽然比不上“皇帝都要向他家借银两”的苏氏徽商做的那么大,也曾做到扬州和苏杭二州。有一年徽州老家来人,通知曾祖父回乡修谱,正好遇到生意忙,实在没工夫,错过了时间,曾祖父伤心不已,后来“插修”到无为县襄安镇程墓村程氏家谱里,成了“襄安程”。去年同学陪我过江去程墓寻根,一个村子好多“大、道、万、代”辈分,感觉就像大冬天跑到了干柴烈火的灶洞口。

曾祖父拼命做生意,不料暴病来袭,万千不忍,还是早早就丢下孤儿寡母。大难临头,天崩地塌,30岁的曾祖母,顶起了程家门楼子。祖父程大生,还是10岁幼童,也跟着朝奉,学起了经商记账。

曾祖母三寸金莲,身段秀美,眉眼端庄,经常要去乡下收店账。有一回去苏村八里垾,半路遇到个图谋不轨的坏男人跟踪,你快他快,你慢他慢,曾祖母吓死了,又佯装镇静。眼看坏男人越走越近,她急中生智,突然一个转身,猛地一跺小脚,大喊一声:“你们两个腿哪害啦?我老奶奶都走得这么快,我们还要赶到村里吃中饭啊!”其实,她孤身一个30岁出头“小脚老奶奶”出门收账,身后哪有两个跟班的?这样突然跺脚大喊,完全是虚张声势,放手一搏,正气干云,想镇住那个做贼心虚的坏男人。走近村口人家,受惊吓的曾祖母终于瘫坐在地上。

祖父慢慢长大,继承了家业。一天傍晚,他正在店堂忙生意,前祖母在后楼因点蚊烟不慎,烧着了蚊帐,自救失败,砖木老宅,火光冲天,祖父奋不顾身,冲上楼救人,前祖母还是葬身火海。祖父不吃不喝,嚎啕三天三夜,在苏家等徽州老乡帮助下,揩干眼睛水,重头再来。他续娶张氏为妻,添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四男两女,瓦砾堆上重新盖起房子,这房子就是如今残存的财神湾裕兴杂货店老屋。

祖父为了让我父辈有个安静读书地方,又在上街头另建一处新房。他天不亮就去工地,姑妈放学也挑担子给瓦匠送茶饭。不料新房刚建好,还没入住,鬼子飞机就来了,老宅中弹,大火烧红半边天,新宅也被豪强乱中霸占。祖父领了全家跑反,还带了十几推车残存杂货,想变卖养家。他们先后跑到南陵板石岭、铜陵龙潭肖、凤凰山等十几个山村,可每到一处,没过几天,听说鬼子要来,可怜又要跑反。末了,祖父双目圆睁,客死在铜陵一个偏僻小山村,苦心经营的裕兴杂货店从此走到了尽头。

“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

祖父和两个祖母,养育了我父辈七人,遭逢乱世,原本艰难,但他们没忘记徽商人家“贾而好儒,诗书传家”传统,不分男女,坚持送七个子女都去上学读书,想让他们都有出息,都过上好日子。

我父亲6岁,就到外地接受启蒙,跟一个在清朝有过功名的老先生念书。三年私塾,极少回家。祖父去谢师,师母指指窗户,轻声说,“呶,正在念书呢。”祖父就隔窗远远看一眼隐隐约约的儿子。为了接受新教育,祖父又送他到芜湖,请外国老师教数学英语。求学宣城,临近毕业,战火来袭,我父亲随学校迁往休宁万安。最后,在祖父支持下,父亲远赴湖南,投笔从戎,为国纾难。

二姑妈惋惜地告诉我:鬼子来时,你父亲什么都不要,就要书。他挑选了两大稻箩最好的书,请劳动力帮忙,挑到长兴岭“七山洞”藏起来。“七山洞”通七座大山,听说是过去太平军的藏兵洞,深得很呢。鬼子投降,那些书却再也找不到了。

“20大缸酒犒劳抗日将士”的故事,更是一曲抗战悲歌。

年6月,荻港沦陷前,长辈除了把珍贵的书挑到山洞里,还准备把酿好的酒也藏起来。祖父请人先把酒缸装上小船,再经德胜河、黄浒河、山河,辗转运到古石龙桥,一船又一船,总共运去了二十大缸酒。远道而来的抗日军队刚到石龙桥,立足未稳,鬼子迫近,祖父没有犹豫,就把二十大缸酒全部捐给了守军,鼓舞士气。将士们纷纷用“提梁子”(木质小提桶)把缸里的酒舀出来,咕嘟咕嘟,一饮而尽。喝了壮行酒的将士冒着敌人炮火,拼命冲向战场,寡不敌众,在石龙桥、山河埂一带伤亡惨重,烈士鲜血顺着汩汩山河水,淌了几天几夜,还没有淌尽。姑妈每说起这段抗战往事,都几欲泪下。后来我在当年报纸刊登的《川军阵中日记——荻港战役之一页》中也看到了令人唏嘘的记录,如“前夜仅伤一排,伪作死状,敌兵剥其衣裤,将埋之。我伤兵见状,遂裹体滚岩下,忍痛蛇行返阵。”“当晚,下令反攻,终夜激战,伤亡达百五十人……”

那年月,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祖父心善,救人危难,最多时接济了十几个人。接济的人多了,家里房子不够住,还租借隔壁三间房子让他们住。被接济的,有托付给我家的战争孤儿,有被吃大烟男人抛弃的弱女子,有沉疴缠身的远房亲戚,还有从湖南逃难来的周太太和她儿子等人。

周太太,三十多岁,一个奇女子,武功高强,又是出色的“湘绣女”,曾获湖南湘绣比赛第六名。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一日黄昏,风雨交加,周太太带了绣花工具和她钟爱的绣品,领一个十几岁的生病儿子,流落到荻港老街。听说裕兴杂货店主人热心肠,就上门求助。祖父二话不说,收留了他们,找医生给孩子瞧病,帮他们渡了难关。周太太感恩,将儿子改了程家“道”字辈名字,后来又送他当了抗日队伍的卫生员。她经常教我姑妈挑花绣朵,有天早上,看二姑妈目不转睛瞅着荷花塘新开的荷花,就说:“你这么喜欢啊,那我马上就给你绣一幅吧。”于是飞针走线,看见什么,绣什么,荷花、荷叶、波纹、露珠子、小燕子,蜻蜓子,全都活灵活现的。跑反时,周太太执意要留下来帮我们家照应门。月黑风高,宵小趁火打劫,挖墙偷盗,“湘绣女”嗖地飞身上了屋檐,轻轻丢下两片瓦,啪啪两声,不偏不倚,小偷吓得捂了头,一溜烟跑了。周太太后来笑盈盈地告诉我姑妈:“你父亲交待过的哩,小偷是可恶,也不能伤他性命啊!”

流落到财神湾裕兴杂货店会武功的湘绣女,最后命运何如?

儿子入伍后,周太太一直按时收到他寄来的钱和信,后来却只见钱不见信,遂起疑心,急得团团转,终于得到儿子牺牲确切消息。她不哭不闹,不声不响,半夜三更,悄悄打开了裕兴杂货店的后门……板子矶壁立,扬子江绵长。有人说,周太太去了巢湖某个庵堂,落发为尼了;更有人说,周太太会轻功会打拳,她去江北找她儿子部队,打鬼子报仇去了……

“生命没有了,灵魂他还在,灵魂渐远去,我歌声依然。一路西行一路唱,唱尽了心中的悲凉。”怀旧题材歌曲,这样声嘶力竭的抒情比比皆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许我们的悲悯,真的不能深陷过往而不能自拔。日月之行,江水又东,岁月长河总是以自身的路径不断切换翻篇,曲里拐弯,左冲右突,奔腾向前,卷起万丈狂澜,何必独怆然而涕下?

还是以故乡荻港和财神湾故居为例:

公元年夏天,宋代大诗人陆游曾经“晚泊荻港,散步堤上”,徘徊复徘徊,访古且遥望,然而他在《入蜀记》中所给定的结语却是:“荻港,盖繁昌小墟市也。”清代戏曲家孔尚任《桃花扇》中有《截矶》一出,说的是年靖南侯黄得功在荻港板子矶边阻截南明军队左良玉部东下的往事,虽然故事与历史记载有所出入,但当时荻港处于敌对双方兵刀相见的战争状态却是无疑的。由此勾勒出基本事实:公元年,荻港还只是个小避风港口、小乡村集市;历史上的荻港,曾经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荻港”作为一个地名,不说浙江湖州的荻港古村,繁昌的荻港让世人广为熟悉的,还是初中语文课本《新闻两则》中的《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二十日夜起,长江北岸人民解放军中路军首先突破安庆、芜湖线,渡至繁昌、铜陵、青阳、荻港、鲁港地区,二十四小时内即已渡过三十万人。”让我们欣喜的是,自年4月“大兵过江”,荻港获得解放,迄今整整70年,这70年,故乡就再也没有战争阴影笼罩,更不用说异族入侵了!

和平年代,花好月圆,没有血雨腥风,没有鬼子飞机撂炸弹,不要颠沛流离跑鬼子反沦为战争难民,父老乡亲最基本的生存权、发展权便有了保障。“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荻港明清老街,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虽然令人难舍难分,惆怅伤感,但饱经沧桑的砖木结构民居,毕竟有它存在和使用年限,寿终正寝也属正常,而宽阔新街代替逼仄老街,现代楼宇替代垂垂老矣旧宅,不正是时代发展的体现吗?更何况如今故乡,昔日船夫拉纤、粉尘弥漫、“杠子队”妇女经常失足落水“抬大片”的江岸,业已建成杨柳依依、栏杆铮亮、步道平阔、霓虹灯闪烁的休闲景观带,左手一指长江大桥京福高铁乘奔御风,右手一指过江电塔矗立云端,站在板子矶头望一望,你看那滚滚长江,集装箱巨轮、豪华游轮正如履平地川流不息呢?

还有让我梦萦魂牵的财神湾故宅,此刻我多想对你说,莫道徽州路漫漫,最美不过夕阳红。无论你的过往筚路蓝缕何等艰难,你都要好好品味享受当下的最后时光,因为你终究是幸福荣光的,你不仅得到了你的儿孙们深爱,而且你一个小徽商最初的追求和梦想,也正在你的儿孙们身上开花结果——

二姑妈生于年7月6日,如今和小女儿光兰一家生活在新落成的宽敞明亮的两套楼房里,四世同堂,衣食无忧,医院大夫还免费给您做了白内障手术。您是家族故事的亲历者、讲述人,一定能成为百岁老寿星,到那时您也一定还能背诵念念不忘的“自守大道万代荣昌”八个辈分,背诵您脱口而出的“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我的表妹光兰,年少时经历了北京“无为小保姆”的磨炼,回来担任了几十年村妇女干部,奖状放满一抽屉,还被授予“繁昌好人”的荣誉称号……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依然记得年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北京和安徽音乐家采风团一行风尘仆仆,在荻港小学操场举行了一场激情澎湃的音乐会,音乐会场地离我家财神湾故宅相距仅一百多米,我家老屋和我都是那场万人空巷盛会的见证者。那是改革开放新时代的开端,人人心中充满爱国激情和美好理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著名女高音歌唱家、归国华侨叶佩英老师那发自内心、响遏行云的纵情歌唱——“百灵鸟从蓝天飞过,我爱你中国……”

时光它带走光阴故事,带不走我的情深一往。今天,故乡荻港财湾街96号,那座“鸡立鹤群”颤颤巍巍的徽式老宅,那个凝聚着一个小徽商百年荣光和梦想的符号,我行走在异乡三河古镇炽热阳光下看见许多修葺一新的古民居忽然又想起了你,就像艾青说的“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一样。想起你,我忽然有一种同行者难以觉察的心颤,难以言表,无可名状,先是涟漪荡漾,既而汪洋恣肆,我恨不能马上就能来到你的身旁,依偎在你的怀抱,我要为你凝固的音乐献上一首歌……

作者简介:程红旗,安徽繁昌人,中学高级教师,散文刊于《光明日报》《中国教育报》《中国教师报》等报刊。

责任编辑:俞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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